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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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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王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畏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道:“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是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非步孔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圣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有失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了一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问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陛下或感兴趣。”
  “哦,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道,“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词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道,“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道:“微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思忖有顷,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黄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大夫。
  由于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赶忙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哦,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呀?”田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哦,这么说,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御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不消一刻,二人径至稷宫,在祭酒淳于髡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老夫子吧?”
  苏秦呵呵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着苏秦直走进去,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来,呵呵笑道:“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淳于髡摇头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的眼珠子四下一转,见并无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处?”
  “远在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笑道:“有时候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身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似也听出味来,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说完,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大白天里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
  第六章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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