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追忆 作者:[日]川端康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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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嘛……〃
〃三枝子,就这样吧。都已经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顾,还给你们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
〃别说了哟。让三枝子说出这种话,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单单是钱哟。〃弥生朝着好太郎说。
芳子来通知晚饭做好了。她在隔扇门外说了一声。芳子也像知道了这件事。
晚饭后,御木回到书房,顺子也跟着进来了。御木知道一定是来说三枝子钱的事,就说:
〃从好太郎、弥生那里听说了吧。〃
〃听说了。〃顺子安详地坐在桌子的那一头。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现在立刻还上三百五十万元呢,还是自己还二百万元左右,其余的让好太郎和他朋友摊派赔偿负担呢?
〃那可该你全额赔偿哟。〃顺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让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顺子那样子,似乎对御木的问话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这里的吗?〃
〃明天你赶快给三枝子做个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来的银行,用我们的银行也可以。〃
〃一样的。〃
顺子低下头,膝盖上握着两手。
〃给父亲大人添了大麻烦了。〃
第二天,顺子去了银行。
当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给三枝子时,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干爸爸这里吧。〃三枝子坚持着。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这回的存折,存的一方与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样了,争论还在继续着:
〃又要给你用掉喽。〃御木说。
〃是干爸爸的钱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说,一点一点地还给我的嘛。我觉得这样也可以的呀。真有什么急着用钱的时候,我会向干爸爸开口的嘛。〃
〃你不置备嫁妆?……〃说着,御木像想起什么似的,〃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须得准备的呀……笹原的遗产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诉你母亲了吗?〃
〃这种事情不告诉她。即使不是这样从母亲那儿分到钱,也随它去了。打那以后我可没和母亲见过面,也没给她写信。〃
〃打那以后,指从你母亲的婚礼开始吗?〃
〃是的。〃
结果,御木当着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进书房的文件柜里去:〃那就先放在这个柜子里啰。〃
〃好吧。好太郎是听了我的话才去做的,实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当场事儿都办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让御木给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那也是当然的啰。特别对女人顺子与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尴尬。三枝子一开头就没有准备在这家里长住下去。
顺子对于赔偿态度鲜明,让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自在。可是,芳子对丈夫的不谨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样子。要说羞愧,比起从别处来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顺子更该感到羞愧,可老实巴交的媳妇芳子也许觉得自己愧对三枝子和公公,这也让三枝子感到了为难。
这两个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站住了。在不宽敞的房子里,到哪里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该说〃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佣人千代子。也许千代子站着听见了,也许她细心打听到了,她对三枝子表现出露骨的敌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让小狗咬呢。〃弥生一脸不高兴地对御木说,〃隔壁邻居家的狗常到咱们院子里来。〃
〃有这回事?〃
〃三枝子洗了晒着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让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饭碗打碎了,说不定是千代洗碗时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这种小恶作剧御木可不会去注意,可千代子瞧着三枝子的那张脸上,一眼便能看出憎恶的表情。三枝子不是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么;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偶然叫声千代子,她也是无精打采地应一声。
〃爸爸,我偶然撞见了让人讨厌的东西。〃
〃什么?〃
〃千代朋友来的信。我没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两三天来,一直把信摊在厨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呕。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哟。一个可怕的人。〃
〃信上写了些什么?〃
〃像是千代恋着哥哥,苦得要命,给朋友写了封信似的。〃
〃是说好太郎吗?〃
〃是我哥哥呀。朋友写信给千代来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细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时的表现,没有看出什么苗头嘛。只是曾经听到过一次,芳子讨厌千代子从女佣房里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妇房里张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让那种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觉得,往好太郎屋子里张望,也许正是因为姑娘具有产生这种妄想性质的缘故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有这种女孩子的嘛。爸爸,还是让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态的在一起,看起来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败的。现在不就是这样的社会吗?〃
〃我可不那么看。〃不会写现代病的小说家御木否定地说。
可是,启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家伙都跑来这个家庭蹭饭吃似的。而且,还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绍进自己公司的秘书科了。搬到新住处时,三枝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弥生这里。弥生寂寞得垂头丧气,不仅到三枝子那儿去过夜,还说自己也想住到那屋里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里弯一弯,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子带回家来。
〃弥生一来就让我请吃晚饭,请不起哟。〃好太郎说。
〃三枝子在我们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吗?〃
〃再便宜的饭也不行呀。我还欠着三枝子的呀,为了她,我尽可能不乱花钱,就是这一点也是还给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里看过吗?〃
〃去看过了。〃
〃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在公司里干的女孩子,没有人像那样装饰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时髦呀。〃
〃公司里的人都说她好看吗?〃
〃是啊。〃
兄妹俩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哥哥和三枝子结婚就好了。〃
〃别说傻话。我讨厌这种想法。都过去了,还说这样做就好了之类的话……〃
〃说是这么说,你已经和嫂子结婚了嘛。可是,哥哥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在苦苦恋着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别说怪话了吧。〃
〃千代以此来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干活越发起劲了。三枝子是情敌,芳子也该是情敌;可千代子对芳子却很忠实,这一点,御木怎么也想不通。
第十五章
那天星期六,弥生去公司里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现成的香肠夹在面包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饭,两人出去看电影了。大概是看了晚报的广告,忽然想起来的。正准备晚饭的芳子,像是让穿堂风刮过似的。
正帮着芳子做晚饭的千代子问:
〃太太,那个人,今晚也住在这里吗?〃在茶室里坐着的御木也听见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个人〃。
〃住在这里哟。〃
芳子像要甩掉对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从丈夫那里听到,千代子让苦苦恋着好太郎的妄想困扰的事吧。可这份妄想,若是植根于三枝子嫉妒的话,那么,对好太郎也好,对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难成为开心的笑话吧。
〃那个人,连被子都还放在咱家里呢。〃千代子不服气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两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里了。她的简易公寓很小嘛。〃
〃结婚时要带走的吧。〃
〃结婚还不买新的。〃
〃那我家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问问她呢?〃
〃我凭什么要去管这种闲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么女用、男用的,卧具是睡觉用的,没什么区别。千代哇,别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说乌七八糟的话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后,那个人的被子没有晒过,一股男人的香烟味,碰都不想碰。〃
〃不会有这种事的。三枝子和母亲两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里看晚报,听了千代子的话,感到很不是味儿。特别是小姑娘谈论别人卧具的话,听了让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亲有在床铺上吸烟的习惯吧。也许是三枝子父亲用过的被褥吧。母亲改嫁,有可能将前夫的卧具给女儿的。可话说回来,笹原死以前,已经从三枝子母亲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烟味还能留着吗?御木觉得千代子说的话有点蹊跷。
〃弥生还不定心吧。〃顺子说。
〃是啊。〃御木漫应了一声,〃今天,看起来让好太郎溜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在家里吃饭呢。〃
〃启一做了那件事以后,弥生会不会想让三枝子来安慰安慰自己呢。尽管她自己没这么想。〃
〃三枝子也从母亲那儿搬出来,正闷闷的。两人关系很好真也不错哟。〃
〃像是弥生这头更依恋似的。〃
〃她人好呗。可是,弥生碰到那种事,还好没什么改变呐。真不错呃。〃
〃内心怎么样可不知道哇。没什么机会,对父母兄弟反而难以启齿吧。做母亲的你,是不是该给她创造个说说心里话的环境呢。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着要好多了。上次启一君在咱家刺伤手腕时,你可是表现得太冷酷了吧。就是为了弥生也不该呀。〃
〃为什么呀?干干脆脆的,弥生可没什么说的。那人变得神经兮兮的,也不是咱弥生的不好哇。有遗传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时,就听了那些故事,我当时就有不祥的预感。〃
〃出水说的事情……〃御木语塞了。
晚饭时,好太郎没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书房,今夜,他又打开了笹原的日记。笹原丢开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记里那年月的笹原和广子,写成小说的诱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笹原给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来,和御木给笹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够帮助追忆。另外,笹原和广子的家御木还经常去看看。
可是,还有些理由让御木下不了笔。第一,笹原的遗稿难道没有被盗用之嫌吗?笹原是作家。笹原的日记发表后,把它拿来作为材料,那是无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记,发表自己的小说,难道不是盗用吗?第二,很可能会刺伤作为模特儿的广子,还有笹原妻子鹤子和女儿三枝子。那伤之深度,作家一开始即使知道,也无法预防。广子带着笹原的孩子,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了,鹤子和三枝子分开,改嫁了。这两个人的生活中,难道没有出现裂痕吗?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让母亲丢下,来投奔御木家,难道自己没有背叛她的信赖吗?笹原自己的长篇,写到了笹原爱广子,抛开妻子的事,所谓的言情恋爱小说。很长时期那小说像是给鹤子和三枝子带来伤痛;如果再续笹原的长篇,即写笹原和广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从恋爱走向生活,像是会给三枝子带来更多的伤痛。
笹原在小说里,没有写到恋爱后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后,热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写了日记。御木据那份日记,试着写笹原,与笹原关系很深的广子、鹤子和三枝子她们,恐怕不会相信小说中那相当于笹原的人物就是真实的笹原吧。可是,她们自己心里都各有一本账,小说中的笹原着是果真成为真正的笹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没见过父亲和广子一起生活。笹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没有一刻忘记女儿,比妻子鹤子他更恋恋不舍女儿;因此老和广子争吵,渐渐鸿沟加深,如果这样写的话,御木可能给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伤口上撒一层盐。三枝子的名字,在笹原日记中随处可见。
几乎没写过模特儿小说的御木,踌躇着,很难将身边的人们作为模特儿写小说。死人无口的朋友,不管怎么写也不会提意见。
让御木胆小的还有一层原因。为了笹原的女儿,他已经亏了三百五十万元了,会不会让三枝子怀疑他是拿笹原来做赚钱的种子呢?假如真的让怀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难辩的呀。想写写笹原的念头,确实是在钱亏损后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说御木自己一点不怀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经潜藏了让人怀疑的因素。
就这样,越是克制着现在不能写,越是想写。这一时期,御木一边让笹原的三册日记本伤透脑筋,一边饱受其诱惑。笹原的形象,一到夜里,就栩栩如生地出现了。
索性把笹原的日记全拿出去发表,倒也可以让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干净。可以随便利用广子寄存日记的想法,可能完全错了吧。
广子送这些日记来时说过,御木要烧要丢,可以自由处置。广子说她自己终于没烧没扔。广子送来时,也许已经预感到御木会将这些日记以某种形式发表吧。好歹先打个电话给广子问一问。
广子立刻来接电话了,一听到〃我是御木〃,对方马上用〃有什么事〃般的惊奇口吻说:
〃啊呀,好久不见。应该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来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广人也很健康。〃
〃这就好了。〃
〃哥哥们也很喜欢他……〃
广子先说广人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广子是带着笹原的儿子回前夫那儿去的。两个〃哥哥〃也是广子的儿子,但他们与广人的父亲不同。广子也许会想,笹原的挚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后广人的情况吧。可其实,御木几乎忘了笹原另一个孩子,三枝子的异母兄弟。御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学校呢?〃
〃对了,学校也换了,和哥哥们一起呢。〃
〃是吗?〃
〃过一阵子,我带广人来拜访您。〃
〃然后是那日记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记发表行不行?发表在杂志上,还是发表在书上还不知道。〃
〃是嘛,我可……〃广子吸了口气,像是在考虑,〃我可没什么……全委托先生了。您觉得为了笹原先生发表的好,您就发表吧。您别考虑我的事。能让我丈夫也读一读,这样说来,我不去笹原先生那儿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笹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烧了,除了烧掉,没别的办法。〃
广子有些兴奋地说着,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儿子都没听见吧。
〃笹原先生的日记,不管把我写成什么样,我都无所谓的。〃
〃是嘛。实际上,我是准备把那日记当成材料,写一篇关于笹原的小说。〃
〃写小说?御木先生写吗?〃广子的声音变得明亮起来,〃那些日记能这样起作用,我也很高兴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写吗?〃
〃也写你的事哟。〃
〃写我?我的事,先生怎么写我都成佛了。什么都告诉您,只要派得上用处。〃
广子那么起劲,御木觉得有救了。
谁知,电话一挂断,御木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搞清楚广子为什么会高兴。〃我都成佛了〃,没想到听见这句话,会长久地留在耳朵里。现在他觉得,得到了广子的允许,等于得到了死去的笹原一半的允许。
御木没有把笹原的日记给三枝子看过,他也想过,如果写小说,在这之前让三枝子看一下。笹原那本写与广子恋爱的小说,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为了让笹原女儿读东西,御木又重读起那日记来,这时,〃先生。〃千代子压低声音在隔扇门外叫了一声。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