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追忆 作者:[日]川端康成-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即使这样,广子为什么要来这个家呢?这房子里,有笹原的供桌,今天茶室里挂着笹原的照片,尽管鹤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笹原还在不在呢?御木为广子想着,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死者不会在坟墓,也不会在供桌里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们心里呀。就是不来鹤子的家,只要笹原还在广子的心里,广子不就够了吗?御木想:广子打算来见见笹原,恐怕知道来了后会尴尬的;她还是要来鹤子家,不过是徒有感伤而已吧。广子难道在自己的地方纪念纪念笹原不好吗?来到这个家里,鹤子想起的笹原和广子想起的笹原说一样吧,一样;说不一样吧,不一样,真是奇怪啊。也就是笹原不在了,而不仅仅只是鹤子和广子,三枝子和广仁都在的缘故。
对三枝子和广仁来说,没有笹原他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而对鹤子和广子来说,遇见了笹原就改变了她们的一生。笹原一死,她们的生活又改变了,这样的四个人,今天要聚会在这间茶室里。御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追慕的习惯不是感伤,或许是健康的吧。
笹原照片前,鹤子坐在牢固不动的妻子位子上,御木觉得她有一种威严感。
〃忌日她经常来吗?〃御木又问起广子的事来。
〃啊,也并不常来。〃鹤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么了?〃
〃那种艳丽的女人……〃
广子的脸并不艳丽,倒是鹤子比广子艳丽。和笹原分居的三四年里,鹤子看起来眼里充满了感情。现在发胖了,脸形也变得凶悍起来。
〃弥生她好吗?〃三枝子说。她不喜欢继续广子的故事,〃好久没见了呀。〃
弥生和三枝子,还有好太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着一般的关系。有人甚至觉得御木的儿子和三枝子会结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结婚,恐怕就得和母亲鹤子住在一起,这一点好太郎很不愿意。他对父亲清楚地说了。御木对儿子冷静的思考,稍稍有些吃惊。
〃把弥生带来就好了。〃御木对三枝子说。
〃她结婚的事呢?〃鹤子问道。
〃还没走下来。〃
〃有父亲在净有好事哟。我们家就困难啰。〃
大门口听到脚步声。还没开门,就听得出像是广子的声音,在对孩子嘱咐着什么。
御木算起来, 笹原死后四年,这孩子该8岁了吧。广子在进入笹原遗孀家的大门以前,会关照8岁的广仁些什么事情呢?
〃像是来了。〃鹤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动似的说。
〃对不起,开开门。〃随着大门口传来的声音,鹤子曲起膝盖,一只手轻轻撑在地板席子上,示意女儿去开门。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鹤子没站起来。
广子一出现,微暗的茶室里像是变得明亮温和起来。连女人的气息也进来了。御木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道德,到底是什么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广子牵着广仁的手。 似乎没必要还牵着8岁孩子的手吧。说她娇惯孩子似乎有些过分,也许这是广子支撑自己的一种防卫姿势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并没见到广子有什么尴尬的情态。她比鹤子更自然更郑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广子已经失去了作为笹原女人的利益和负担的缘故吧。到现在,鹤子仍然是作为笹原的妻子面对社会,可广子,并没有作为笹原的情人面对社会呀。
广子和笹原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改变,还是个面目姣好的美人。
〃御木先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万幸呀。〃广子给御木一个爽朗的笑脸。以前她叫他〃御木兄〃,现在改口叫〃御木先生〃。和笹原死别,在广子身上感到过岁月的流逝,可她还是一点不见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气质使她的眼神、脸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更显漂亮。
广子来到壁龛前,对着笹原的照片行了个礼,两手触地,低下头。广仁靠着母亲坐下了,只顾盯着照片看着。
〃阿广,来鞠个躬。〃广子说。从那声音可以听得出广子是很疼爱广仁的。
御木想起:她和笹原一起生活的时候,很多人都叫广子〃阿广〃的。今天又听到广子叫孩子〃阿广〃。
广仁的衣服上钉着像校徽般的纽扣,今年该上小学了吧。广仁和父亲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肤大概像他妈妈。还是个孩子,就喜欢把下唇努出来紧闭着嘴唇,那习惯和笹原一模一样,让人看了好笑。
广子拿来一束白玫瑰,让鹤子接过去横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没给广子沏茶,紧张的气氛一点也散不去。御木也无意去驱散。
广子凑得十分近地靠御木坐下:〃那以后一直想看先生来着。〃
〃那以后,您怎么样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广子平静地说。
〃是吗?〃御木吃惊不小,看上去鹤子更吃惊。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来了吧,和以前也变了不少。跟我说,把孩子带来也可以,快回来吧。〃
〃是嘛。〃
鹤子在那边,御木什么话也不好说。
〃能回家的人,不错嘛。〃鹤子的话里含着讥讽,广子并不在乎。
广子像是来和笹原告别的吧。这是最后一趟,今后再也不会来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来,从母亲膝旁捡起白玫瑰走出去了。御木正在想该不会去扔了吧,却见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里拿进来了。她把它放在笹原的照片前。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看着花瓶里插的花,广子说:
〃先生要是活着,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会回去的。〃
谁也没有接口。御木感到不自在,这也许是她的真话吧。
广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态的嫉妒,甚至不惜丢下两个孩子离了婚,真亏她还有脸回到老枝上去。更亏得她那前夫还会来叫她回去。和广子离了婚前前后后也近十年了, 他竟没有再婚?这期间,广子和笹原同居,还生了孩子,算起来这孩子都8岁了。
御木忽然想,广子该不会是想请鹤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带来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会怎么样呢?御木有些茫然了,但广子似乎没这个意思。
说广子在鹤子面前毫无拘束,还不如说她想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无视妻子鹤子与笹原同居的那段日子里,对于鹤子,她有过强烈的优越感吧。
〃您丈夫他还?……〃鹤子用干涩的声音问。
〃是啊,还是以前那买卖。〃
第六章
笹原忌日后的四五天御木收到了广子寄来的小包裹。
里面装着笹原的三本日记和御木写给笹原的信。都是广子和笹原同居时的东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书房里来的,还是和往常一样仔细地拆开包装纸。
〃怎么,是笹原的日记本哪。原来笹原写日记的。〃御木说着。芳子是去年才嫁过来的,没见过笹原,不熟悉。
御木的信放在一个口袋里。袋子上写着〃御木先生的信〃。像是广子的字。
和刚才拿出笹原日记时不一样,这回他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没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么〃没趣〃,他心里并不明确,没什么深刻的意思,是一种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御木信的上面附着广子的信。
大意是说笹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来将笹原的日记和御木的信寄去。日记都是和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里记的,打算不送还给鹤子了。还有很多人写给笹原的信,现在让广子一一还给本人也太出格了,没办法也许还是全烧了的好。信上写着:烧掉的当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学家的信,广子也实在无计可施。
〃为了笹原先生,也为了先生的家属,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迹,我想还是尽可能保留下来为好。〃
广子真这么想的话,她应该先烧掉笹原的日记,为什么就没烧掉呢?
御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别人的一起烧掉就好了。
广子的信上写着:要把笹原的日记寄给御木,所以只有御木的信没有烧掉一总奉还。
〃先生仙逝之后,我翻来覆去地读先生的这本日记,回忆着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记里所写的我都记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来,永远忘不了。只是我的近况有变,日记不能再存放在我家里。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见到御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记本交给御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吗?我不愿烧去,御木先生要烧要撕,悉听尊便。〃
原来是让御木来处置呀。
说是烧了丢了都可以,但把它给寄来,至少说明广子希望御木能读一下的。御木虽然觉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时也想不看就烧掉也没什么。从没尝试写日记的御木现在更是觉得,死后要是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日记交给别人,真还不如不写的好。
作为作家,御木发表的东西,或是一开始就知道写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写,实际也没有写过。写出来不给别人看的东西,让人感到郁闷。另外他认为:应该把写出来的所有东西,贯穿在向人公开的生活方式里。御木为了写作,也不是不用笔记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毁扔了。
所以对御木来说,有人给他送还过去给死去友人的信,他仿佛觉得像是有人在背后摸自己的脚似的。对朋友的日记有一种怀旧感,可对自己的旧信,却没有一点这种感情。他怀着兴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记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又担心自己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这只能让人感到不安。于是他还是打算先读一下自己的信,拿过来数了一数,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后次序折叠着。广子在送还之前也许一边整理,一边读过了吧。他正想着,茫然地望着那些信的时候,弥生进来了。
〃爸爸,波川来了。〃
〃是吗?公子小姐也一起来了吗?〃
〃是呀,一起来了。〃
〃让妈妈出去应酬一下。〃
〃妈妈已经去见他们了。〃
果然,传来了顺子的话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从九州回来后不久,就来登门道谢证婚人了。那以后又有一段日子没见面。
御木将自己的信装进袋子里,放在笹原的日记上。
〃广子把笹原的日记给送来了哟。〃他对弥生说,〃和那日记一起,还将我给笹原的信也送还了回来。〃
〃为什么呀?〃
〃广子又回到原来那人家里去了。〃
〃哟,真叫人难为情。〃弥生说。
弥生作为御木的女儿,早就知道笹原和广子的事了。笹原和鹤子分居前,御木老带弥生上他家去玩,和鹤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说,弥生对鹤子和三枝子抱着同情,而对笹原和广子抱着反感。特别明显地厌恶广子。笹原写的小说,也因为对原型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她断定成肮脏的东西。连广子以前在宾馆的账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国人调戏,她前夫让病态的嫉妒折磨什么的,都认作是广子的不好。
御木还没有把笹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鹤子和广子会面的情景告诉弥生。他不想让刚刚被启一解除婚约的弥生,听笹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约解除后的失意,弥生那男女关系上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经不在了,忌日那天广子还要上笹原家去,单凭这一点,就让弥生觉得她厚颜无耻似的。
〃那就是说,广子也安定下来了,哟,挺不错的嘛。〃她不像顺子那样,先世俗地提出些简单的意见来。
〃原来的丈夫像是对广子说,'回来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坏,由她两人背负它去吧。〃御木嘴里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话。〃弥生又说,〃她孩子怎么办?〃
〃带着一起家去了。我老想笹原太太该把那孩子留下来就好了。〃
〃那可说不准,孩子够可怜的了。〃
〃就是广子,也不能老靠对笹原的回忆过活呀。〃
弥生要走出去了,御木也站了起来。
顺子正在客厅里陪伴波川夫妇。波川穿着大学生制服,公子也打扮得像个学生模样。
〃说是放学回家,路过这里,进来坐坐……〃
〃那太好了。〃
两人还是学生就结婚了,让御木看起来很新鲜。与其说感到两人是夫妇,还不如说他们两个更像朋友关系。
〃怎么样啦?〃御木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作为证婚人,听起来像是打听那以后两人的生活,公子望着波川的脸微笑着。
〃和以前一样,还在继续研究波川吗?〃
〃研究已经停止了。〃
〃难道已经没有研究的必要了吗?〃
〃不对。波川完全是两样的,让人觉得结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错了。〃
〃大致上呀,'研究'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哟。〃
〃公子她自己随便想的事,把这个当研究,实际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说。
〃没那回事。结婚前,'研究'暂告一段落,往后就没劲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给你作一下研究罢了。〃公子没有服输,但公子结婚后,发现了波川是个别样的男人了吧,御木变得快活起来。
〃说波川君两样,怎么个两样法?〃御木开玩笑地问。
〃不是那么回事吧。从别府的船里听来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说中了嘛。〃顺子说。
〃请公子小姐发表那以后不是研究的研究吧。〃御木说笑着。
〃父亲,来一下……〃芳子将隔扇门,拉开一条缝叫了一声。御木赶忙站了起来。
〃启一来了,说是想拜会父亲大人。〃
〃是嘛。让他去书房里等着。〃
御木和妻子做证婚人旅行不在家时,启一解除了与弥生的婚约,其后,御木还没有见过启一呢。
关于两人的婚约,御木以前即使没有听弥生说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启一谈,他感到今天启一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
正要往书房里去,顺子追上了御木问:
〃弥生呢?〃
〃我也……〃
〃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吧。她知道启一来了吧。〃
〃知道的吧。这么小的房子里……〃
〃要和启一会面还是你去的好吧。他去书房了吧……〃顺子像是要去找弥生似的。
书房里启一一个人坐着。
〃您有客的时候来打搅您,真对不住。〃启一直愣愣地盯着御木。御木吃惊地发现,启一那双眼睛,不多会儿没见,变得有些病态了。
〃说是客人,就是我做证婚人的那对年轻夫妇,过来坐坐。两人都是学生,愉快开朗的一对。〃御木像是要让启一放松紧张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来,正是在证婚人的旅行中,启一取消了与弥生的婚约。
〃说你今天有事找我……〃
〃对呀。〃
〃是弥生的事吧?〃御木直截了当地切入进去。
〃是啊,是的。其实我事先没得到先生您的允许,早就和弥生小姐约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这回又是我很自私,恳求您原谅我,很想来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说你很自私……〃
〃对。〃启一右手捏着左腕处,〃先生,有鬼这种东西吧。还有幽灵……〃
〃鬼?什么鬼?〃
御木想,他是在说心里的鬼吧,或者是说启一对弥生的举动像鬼一样。这时,启一解开左手衬衫袖口上的纽扣,把袖子卷了起来。
近左腕处,有一条新鲜的伤痕。御木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这伤?……〃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弥生这儿来时还吊着绷带呢。〃
那很明显是被割伤的。看起来是叫人给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母亲都是自杀的吧。〃听启一这么一说,御木点点头。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起,从服安眠药死去的年轻母亲身边,抱起婴儿启一时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弥生的约定我已经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