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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9章

小说: 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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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割机我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一把德国刺刀,还挺快。用它来割向日葵花盘倒是很顺手的,我把那头奶牛佐尔卡驾上套,让它把向日葵运回来。”

  “可是往哪儿运呢?你是有仓库还是已经盖好了粮仓?”

  “也可以不运走……我没有仓库……就堆在地里也行。”

  “要是下雨呢?要是下雪呢?”

  “不要紧。可以拿玉米秸把向日葵花盘盖上,象有家过日子时那样盖得好好的,烂不了。”

  “你这个傻瓜呀,玛丽娅!真傻!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你能收回五公顷向日葵,可那二十五公顷马铃薯呢?那十公顷甜菜呢?那六公顷胡萝卜呢?还有那六十公顷玉米呢?这些事你全干得了吗?”

  “不,干不了。不过,把各样庄稼都多少收一些也好啊,免得全烂了,免得白白糟蹋了。咱们的人会回来的,咱们列宁集体农庄,弗拉季米尔·伊里奇集体农庄的人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对我说一声谢谢的……”

  “你说他们会回来吗?他们要是回不来,要是永远回不来呢?德国人要是占了全俄罗斯,占了全苏联呢?要是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有德国地主的庄园呢?”

  “那我就掐死自己,连没生下来的孩子一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你有义务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该在没有收的庄稼地里受累卖力。你还要怎么着?你没有被德国鬼子杀死,没有被赶到外国去。你找到了这个暖窝,安上了炉子,准备齐了过冬的东西:有马铃薯、有甜菜、有满满一车马肉,你还有四头奶牛。如今你要干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坚持住,熬过这些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等着。明白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婆娘?等着好日子……”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在这里象条母狼似的待在洞里等着,把孩子生下来,白吃白喝集体农庄的粮食,就算真等到了咱们的人回来的那一天,那他们回来就会问:你这位先进挤奶员、被敌人吊死的集体农庄共产党员伊万的老婆、同他爹一道光荣牺牲的少先队员小瓦夏的母亲,你是怎么过的?你是光考虑自己,把别人忘了吗?那些同你本人、同你父母、同你丈夫一道来来往往蹚遍这些田地,在地里流了那么多汗,老老实实地劳动,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人……都让你给忘了?这么说,你玛丽娅考虑的光是自己喽?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在这阴暗的清晨,孤苦伶仃的玛丽娅就这样站在自己那个洞穴似的地窖旁边,有两个让她惊慌不安的声音在她心中各执一词。她自己则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片一望无际、再也没有人管的庄稼地上。就她这个日渐虚弱、有病在身的女人,动手去收获这些庄稼是否有意义呢;在这个凄惨的、遍地鲜血和死亡的世界上,还有谁会需要她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收获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呢?

  在村边,就在那被炸毁的养牛场后面,自从有村子以来就是一片墓地。墓地没有墙围着,它今天在那个并不陡峭的山冈脚下显得格外凄凉幽暗。玛丽娅向墓地走去。两条狗紧紧跟着她。她在头一座坟墓前停下来,坟上插着的木头十字架已经歪了,村里那些上年纪的人说,这片墓地也就是从这座坟开始逐渐形成的,这座坟里埋葬着村里的第一个居民、伊万的祖先——科尔涅老爷爷。人们说,科尔涅老爷爷那间破败的茅舍原先就在伊万后来盖房的地方。他们还说,科尔涅老爷爷原是一个农奴,是从地主那里逃到这片当时还非常偏僻、满目荒凉的地方来的,一直到死都在贫困中挣扎,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玛丽娅在墓旁站了一会儿,哭了一场,低声说道:“科尔涅老爷爷,伊万已经不在了……我的小瓦夏也死了……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家说,您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村子是从您开始逐渐形成的……老爷爷,您是头一个,而我却是最后一个了……”

  玛丽娅慢步绕过这个坟墓,向墓地一角的那片长得不高的杨树走去。玛丽娅的母亲就埋葬在这片伊万栽种的杨树下面。树干淡白色的杨树几乎已经落光了树叶,树叶铺在脚下仿佛是一层柔软湿润的地毯。只有几片零零落落的赤褐色树叶还紧紧挂在纤细的枝条上,发出轻得听不清楚的籁籁声,应答着寒风的吹拂。玛丽娅觉得,母亲坟墓上的土丘似乎下沉了,用四块刷白了的砖所砌成的十字架已被落叶掩埋过半。

  玛丽娅跪下来。

  “妈妈!”她低声说道。“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妈妈?这是我,是您的女儿啊……您说句话吧,妈妈!我该怎样在人世间活下去呢,您给出个主意吧……”

  她嚎啕痛哭着扑下身去,把面颊紧贴在潮湿冰冷的坟丘上。

  “您怎么不说话呀,妈妈?”她发狂似地低声说。“您别不作声啊!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生了下来?您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您爱我,疼我……您教育我学会思考,您临死还嘱咐我要作一个有良心的人,叫我热爱人们、热爱土地,叫我当一个贤妻良母……这我都做到了,妈妈!我做到了,可又什么都完了……我的好妈妈,如今我没有了心爱的丈夫,也没有了可爱的儿子,没有幸福,没有好日子,我就连该在什么地方安身都不知道……”

  ……

  然而,在这个阴暗深秋日子里,这块墓地上除了玛丽娅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在不声不响的两条狗的陪伴下,她漫步走遍了所有的坟墓,悼念了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她尚未出世时,或者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已故去的那些年纪最老的人,她都不认识。但在近二十年中离开人世的那些人,玛丽娅全都熟悉。她站在他们的墓前,独自一人以他们的一生来检验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良心,仿佛是在掂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象她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人,会怎样行事,又会做些什么?

  “这座坟墓里埋着阿尔谢尼大叔,”玛丽娅回忆道。“他是在1920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被弗兰格尔白匪军砍掉脑袋的F……这里安息的是村里的贫协主席鲁卡·瓦西里耶维奇。他号召村人们为保卫公社、保卫列宁而斗争。富农们用粗绳把他绑到一棵老榆树上,拿铁叉把他捅死了。当时我才八岁……这个十字架上写着我姑妈瓦尔瓦拉·巴甫洛夫娜的名字。她是村里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人,在我九岁那年得斑疹伤寒故去了……这一排坟墓是在我记事以后逐渐立起来的,躺在里面的人我都见过,都认识,都说过话儿。他们里边有拖拉机手、耕羊人、养蜂人、挤奶员、饲马员。他们劳动了半辈子,建设了我们的集体农庄,不怕挨饿受冻,是大家为他们盖上了红旗安葬的,还在墓前为他们给人民做过的事,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一阵剧痛刺透了玛丽娅的心。在众多村人长眠着的墓地上,却没有她丈夫和儿子这两个对她来说是最亲近的人的坟墓。

  玛丽娅久久地站在墓地大门旁边,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说:“我本可以在你们的墓上栽满鲜花,栽满漂亮的鲜花……我本可以用洗净的河沙撒遍四周,撒遍每一条小径的……亲爱的人们啊,我本该经常到你们这里来,也给自己准备个地方,好叫我永远不同你们分离……谁能告诉我:你们埋葬在哪里?安息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也永远不会看到你们的坟墓了……”

  离开墓地之前,玛丽娅又在科尔涅老爷爷的墓前停下脚步,向已经倾斜的十字架深深一鞠躬,象对活人说话似地轻声说:“你是这里的头一个人,大伙儿没有给你丢人现眼,同你安息在一起的那些人,还有被凶恶的敌人杀害和押走的那些人都没有给你丢人。我也不该比他们差劲……” 

第十四章
 
  令人心烦的冷雨下了整整一夜。玛丽娅睡得很不好,很不安稳。她常常醒来,望着壁坑里那盏油灯的微光,考虑着从早晨起就要开始进行的无尽无休的艰苦工作。

  早晨,她穿得暖一些便走出地窖了,站了一会儿。她瞥了一眼倚在苹果树上的牌匾,和那堆从瓦砾场收集到的被火烧得黑乎乎的钉子。她拾起一块石头,把牌匾抬高些,动手动脚就往粗壮的苹果树干上钉。钉子弯了,因为树干很坚实,钉不进去。玛丽娅的左手几处受伤,但终于把牌匾钉上去了。

  她从苹果树旁走开几步,把熟悉的字样大声念了出来:“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

  她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是生—产—队嘛,那就该上工啦……”

  她返回地窖,拿上刺刀和一块帆布,向长着向日葵的地段走去。她在田界旁站住。这块地一眼望不到边。玛丽娅吁了一口气,把帆布铺在地上,开始割起来。干透了的向日葵花盘把她那被石头砸伤的左手划得一条一道,但用象剃头刀一样锋利的德国刺刀割起花盘来却很省力。玛丽娅把花盘放在帆布上,送到地段深处,免得有人会看见这一大堆割下来的、可以去脱粒的向日葵。她割着四垅向日葵,一面沿着庄稼地往前走。直到中午才走近地头。当向日葵疏落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些蜂箱,这是农庄的一个大养蜂场,蜂箱还是在晚熟的向日葵开花时运到这个地方来的。

  集体农庄的养蜂员是玛丽娅的堂弟吉留沙,一个沉默寡言、背部微驼的小伙子。战前他在养蜂学习班毕了业,由于身有残疾而未并征召入伍。他不考虑自己的婚事,同老妈妈住在集体农庄为他们盖的一栋洁净的小房子里。吉留沙对蜜蜂爱得入迷,他带着它们辗转在草原和田野上。玛丽娅有时来到他的养蜂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蜂房里的蜂蜜,接连几个小时听他讲蜜蜂的生活习性,以及分群、蜂王巢和雄蜂这方面的知识。德国人把吉留沙母子同全村人一道赶走了,无人照管的蜜蜂留在庄稼地里,在冬季非慢慢冻死不可。

  玛丽娅从一个个蜂箱旁走过去,点了数目。原来一共是六十箱。天冷以后,蜜蜂已经不飞了,什么地方也听不到它们那和谐的嗡嗡声了。蜂箱前的起落板上躺着些死蜂,它们返回故居时已精疲力竭,没有气力钻进蜂箱而冻死了。

  “哪怕用向日葵杆把蜂箱盖一盖也好啊,要不然,冬天来了,整个蜂场都得完蛋,”玛丽娅想道。“往常这个时候,吉留沙已经把它们运到树林,放进暖房里了。可如今吉留沙没了,暖房也没有啦。”

  她从起落板上拾起一只一动不动的死蜂,放到手掌上,低声说道:

  “可怜的小东西啊!你们失去了主人,没有人照料你们,也没有人需要你们啦……”

  玛丽娅回想起下落不明的吉留沙是怎样为养蜂场准备过冬的,于是便把所有蜂箱的出入孔关小,弯起食指在箱壁上敲了几下,倾听着蜜蜂均匀的嗡嗡声。

  “没关系,蜂蜜够你们吃的,”她说,“秋天没有搅蜜。我来把你们的小房子弄暖和些,挡挡寒雨和风雪……”

  玛丽娅割向日葵一直割到傍晚觉得肚子饿时为止。在庄稼地中间那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割下的向日葵花盘堆得象座小山。玛丽娅把累得麻木了的双臂放到颈后,看了割下的花盘一眼说:

  “亲爱的,你完成了定额,甚至是超额完成了。不过,你可不能光为自己干,还得替全生产队干哪。但愿人们回来的时候你能向他们汇报工作说:庄员同志们,我是这样工作的,是凭着良心劳动的,为了你们,我亲爱的人们,我能干多少就干了多少……要是有什么事情照顾不周,没能干完,请不要见怪吧,那是因为我气力不够了……”

  她在家里给从牧场回来的奶牛匆忙挤完奶,喂了狗和鸽子,自己好歹喝了些牛奶就马上睡着了。天明时她又到地里去割向日葵头,一直割到天黑。她就这样干了一个来星期,累得胳膊腿都麻木了。为了变换一下工作,她在马铃薯地和甜菜地里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坑,决定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挖马铃薯和甜菜。她用自制的针缝了一条口袋,将挖出的菜蔬装进去,扛在肩上,背去倒入坑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到这片瓦砾场上来。有谁会到这个原本就地处遥远的荒僻草原上来呢?何况现在村落已被焚烧一光,还来这里干什么?看来,活人是无法忍受长期孤独地在死人堆里生活的。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习惯这一切,并且不断斗争以取得胜利。玛丽娅并不是个勇敢和意志坚强的人。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失去了一切东西和所有的人,她象母亲一样热爱人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境况。她几乎不再害怕德国人会突然出现,白天走路也不再藏藏躲躲,虽然随时准备着稍有危险就立即躲进尚未收割的玉米地深处,或是爬到哪堵没有烧光的、被烟熏黑的墙边藏起来。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雨下得越来越频。有时清早刮风,这时,稀稀落落的初雪就在空中盘旋飞舞。玛丽娅天天干活,要么是割向日葵,要么是挖马铃薯、胡萝卜和甜菜,要么是给蜂箱保暖。

  她也习惯了自己的沉默,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老伙计和达姆卡总跟她一道下地,她就同它们说话,傍晚就同奶牛和鸽子进行同样没有对答的谈话。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唱歌。因为唱歌不需要有人对答。玛丽娅经常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唱,悄悄地小声唱,以免被人听见。童年时听母亲唱过的歌儿浮上心头。当时玛丽娅还很小,不知道村里的妇女为什么把她几乎没有见过的父亲称为“红的”,把有钱的叶利赛大叔叫做“白的”,不知道母亲傍晚纺纱时为什么若有所思地低头轻声唱歌……现在,玛丽娅把母亲唱的歌曲中那些如泣如诉、打动人心的歌词想了起来,于是一边不停地挥着刺刀,一边唱道:

  一只灰翅膀的小燕,

  在我窗下盘旋,

  孤独地左飞右转。

  在我窗户上方,

  在我窗楣上面,

  燕子有个巢儿温暖暖,

  它的伴侣

  正在温暖的巢里

  翘盼

  胸脯雪白的小燕同还……

  蓝光闪闪的德国刺刀在玛丽娅手中飞舞着,割下的向日葵花盘纷纷落到帆布上,低垂的、浓密的乌云在她头上飘浮,她抑制住涌上喉咙的哭声唱道:

  痛苦的泪水

  我把它擦净,

  望着燕子的背影,

  我把往事回想。

  我也有过一只燕子,

  也是雪白的胸脯,

  它就在我的心中。

  在潮湿的地里,

  在一个生生世世的巢穴,

  已由那命运

  为小燕子筑成……

  玛丽娅又一直干到天亮,胳膊腿由于过度劳累而感到疼痛。但她照常给奶牛挤了奶,喂了狗,然后在油灯的微弱光线下拾 自己的地下住所,直到夜半。她已经习惯于天天天晚上做这件事了,而且每天晚上她都增添一点东西,昏暗的地窖越来越像个单人住的房间了。她用从战壕里拾来的弹药箱做了个桌子。她把那匹德国死马的马皮晾干以后铺到地上。从德军掩蔽部拿回的木板也派上了用场。玛丽娅用木板钉了一个板床。她从地边的垅沟里拔了几把艾嵩,放到地窖的各个角落里来消灭老伙计和达姆卡身上的跳蚤。夜里她把两条狗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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