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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复活(上)〔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23章

小说: 复活(上)〔俄〕列夫. 托尔斯泰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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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里面望出来的恐惧的大眼睛相遇,他赶忙躲开。 他凑近第三个小洞,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矮小个子的人,蜷缩着身子,用囚袍蒙住脑袋。第四个牢房里坐着一个阔脸的人,脸色苍白,低垂着头,臂肘支在膝盖上。 这人一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向前看了看。 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现出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显然毫不在乎是谁在向他张望。 不论谁来看他,他显然不指望会有什么好事。聂赫留朵夫感到害怕,不再看其它牢房,就径直来到关押着明肖夫的第二十一号牢房。 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锁,推开牢门。 一个脖子细长、肌肉发达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和善的圆眼睛,留着一小撮胡子,站在床铺旁边。 他现出恐惧的神色,慌忙穿上囚袍,眼睛盯着来人。 特别使聂赫留朵夫感动的是他那双和善的圆眼睛,又困惑又恐惧地瞧瞧他,又瞧瞧看守,再瞧瞧副典狱长,然后又回过来瞧瞧聂赫留朵夫。“喏,这位先生要了解一下你的案子。”

    “万分感谢。”

    “是的,有人给我讲了您的案子。”聂赫留朵夫走进牢房里,站在装有铁栅的肮脏窗子旁,说,“我很想听您自己谈一谈。”

    明肖夫也走到窗前,马上讲起他的事来。 他先是怯生生地瞧瞧副典狱长,随后胆子逐渐大起来。 等到副典狱长走出牢房,到走廊里去吩咐什么事,他就毫无顾虑了。 从语言和姿态上看,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极其淳朴善良的农村小伙子。但在监狱里听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亲口讲述,聂赫留朵夫觉得特别别扭。聂赫留朵夫边听边打量着铺草垫的低矮床铺、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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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粗铁条的窗子、涂抹得一塌胡涂的又潮又脏的墙壁,以及这个身穿囚鞋囚服、受尽折磨的不幸的人,他那痛苦的神色和身子,使聂赫留朵夫心里觉得越来越难受。他不愿相信,这个极其善良的人所讲的事情是真的。 他想到一个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硬给套上囚服,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就因为有人要恣意加以凌辱,他不禁感到心惊胆战。 不过,想到如果这个相貌和善的人所讲的事只是欺骗和捏造,他就感到更加心惊胆战。 事情是这样的:他婚后不久,一个酒店老板就夺了他的妻子。他到处申诉告状。可是酒店老板买通了官府,官方就一直庇护他。 有一次明肖夫把妻子硬拉回家,可是第二天她又跑了。 于是他就上门去找。 酒店老板说他的妻子不在(他进去的时候分明看见她在里面)

    ,喝令他走开。他不走。酒店老板就伙同一名雇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起火。 明肖夫同他的母亲被指控放火,其实他当时正在他教父家里,根本不可能放火。“那你真的没放火吗?”

    “老爷,我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准是那混蛋自己放的火。据说,他刚刚保过火险。他却说我和我妈去过他家,还吓唬过他。 不错,我那次确实把他大骂了一顿,我实在气不过。 至于放火,我确实没有放过。 再说,起火的时候,我也不在那里。 他却硬说我和我妈在那里。 他贪图保险费,自己放了火,还把罪名硬栽在我们头上。”

    “真有这样的事吗?”

    “老爷,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起誓,这都是真的。 您就算是我的亲爹吧!”他说着要跪下去。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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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拦住。“求您把我救出去吧,要不太冤枉了,我会完蛋的。”他继续说。明肖夫的脸颊忽然抽搐起来,他哭了。 接着他卷起囚袍袖子,用肮脏的衬衫袖子揉揉眼睛。“你们谈完了吗?”副典狱长问。“谈完了。那么您不要灰心,我一定努力想办法帮您。”聂赫留朵夫说完,走了出去。 明肖夫站在门口,所以看守关上牢门时,那门正好撞在他身上。 看守锁门的时候,明肖夫就从门上的小洞往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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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赫留朵夫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牢房门都敞着)

    ,看见许多穿淡黄囚袍、宽大短裤和棉鞋的犯人仔细打量着他,不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既同情这些坐牢的人,又对那些关押他们的人感到恐惧和惶惑,还因为自己对这一切冷眼旁观而害臊。在一条走廊里,有个人穿着棉鞋啪哒啪哒地跑过。 他跑进牢房,接着就有几个犯人从里面跑出来,拦住聂赫留朵夫,向他鞠躬。“对不起,老爷,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才好,求您替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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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主。“

    “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

    “反正都一样,求您对哪位长官说一声。”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什么罪也没有,可是已经在这关了一个多月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问。“您瞧,就这么把我们关在牢里。我们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连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是这样,这是不得已。”副典狱长说,“这些人被捕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本应把他们送回原籍,可是那边的监狱遭了火灾,省政府来同我们联系,要求我们暂不把他们送回去。您瞧,其他各省的人都已遣送回去了,就剩下他们这批人。”

    “怎么,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在门口站住了,问道。一群人,大约有四十人左右,全都穿着囚服,把聂赫留朵夫和副典狱长团团围住。 立刻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副典狱长立刻制止他们说:“让一个人说。”

    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民,高高的个儿,相貌端正。 他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他们被驱逐和关押就因为没有身份证。其实他们是有身份证的,只是过期了两个礼拜。身份证过期的事年年都有,从来没有有人因此坐牢,今年却把他们当作罪犯,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我们都是泥瓦匠,在同一个作坊做工的。据说省里的监狱烧掉了,可这又不能怪我们。 看在上帝份上,求您行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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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

    聂赫留朵夫听着,但却没听清那个相貌端正的老人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一直注视着一只有许多条腿的深灰色大虱子,在这个泥瓦匠的络腮胡子缝里爬着。“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问副典狱长。“是的,这是长官们的疏忽,应该把他们遣送回乡才是。”

    副典狱长说。副典狱长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矮个,也穿着囚袍,怪模怪样地撇着嘴,讲起他们平白无故在这里受尽折磨的情况。“我们过得比狗还不如……”他说。“喂,喂,少说废话,闭嘴,不然要你知道……”

    “要我知道什么?”矮个不顾死活地说。“难道我们有什么罪?”

    “闭嘴!”长官一声吆喝,矮个不作声了。“为什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走出牢房,问着自己。 那些从牢门里往外看和迎面走来的犯人,用几百双眼睛盯住他,他觉得简直象穿过一排用棍棒乱打的行刑队一样。“难道真的就这样把一大批无辜的人关起来吗?”聂赫留朵夫同副典狱长一起走出长廊,问道。“那有什么办法?

    不过有许多话他们是胡说的。照他们说来,简直谁也没有罪。“副典狱长说。”不过,刚才那些人确实没有罪。“

    “那些人,就算是这样吧。 不过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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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教不可。有些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好惹呢。喏,昨天就有两个人非处分不可。“

    “怎么处分?”聂赫留朵夫问。“上边命令用树条抽打……”

    “体罚不是已经废止了吗?”

    “剥夺公民权的人不在其内。 对他们还是可以施行体罚的。”

    聂赫留朵夫想起昨天他在门廊里等候时见到的种种情景,这才明白那时进行的就是那场刑罚。他心里觉得好奇,又感伤,又困惑。 这种心情使他感到阵阵精神上的恶心,逐渐又变成近乎生理上的恶心。 以前虽也有过这种感觉,但从没象现在这样强烈。他不再听副典狱长说话,也不再往四下里张望,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走廊,往办公室走去。 典狱长刚才在走廊里忙别的事,忘了派人去叫薇拉。 直到聂赫留朵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答应过他的事。“我这就叫人去把她找来,您坐一会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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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共有两间。 第一间里有一个炉膛凸出、灰泥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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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大壁炉和两扇肮脏的窗子。 屋角立着一把给犯人量身高的黑尺,另一个角落挂着一幅巨大的基督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总挂着这种像,仿佛是对基督教义的嘲弄。 这个房间里站着几个看守。 另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二十来个男女,有的几人一起,有的两人一对,低声交谈着。 窗口放着一张写字台。典狱长坐在写字台旁,请聂赫留朵夫在边上时一把椅子上坐下。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开始打量屋里的人。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相貌好看的穿短上装青年。 那青年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情绪激动地对她说着话,打着手势。 旁边坐着一个戴蓝眼镜的老人,拉住一个穿囚衣的年轻女人的手,一动不动地听她对他讲着什么。 一个念实科中学的男孩,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眼睛一直盯住那个老人。 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人。 那姑娘年纪很轻,留着淡黄短头发,模样可爱,容光焕发,身穿一件时髦连衣裙。 小伙子很漂亮,生得眉清目秀,头发鬈曲,身穿橡胶短上衣。 他们两人坐在屋角窃窃私语,显然陶醉在爱情里。 最靠近写字台的地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连衣裙,看样子是个母亲。 她睁大一双眼睛,瞅着一个也穿橡胶上衣,看上去象害痨病的青年。 她想说话,可是喉咙被哽住,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那青年手里拿着一张纸,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怒气冲冲地不住折叠和揉搓那张纸。他们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丰满、脸色红润的姑娘,相貌娇好,但生着一双暴眼睛,身穿灰色连衣裙,外加一件短披肩。 她坐在啜泣的母亲旁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 这个姑娘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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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那白净的大手,鬈曲的短发,线条清楚的鼻子和嘴唇。不过她脸上最迷人的却是那双诚挚善良,象绵羊一般的深褐色眼睛。 聂赫留朵夫一进去,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从母亲的脸上移开,同他的目光相遇。 但她立刻又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了些什么。 距那对情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 他头发蓬乱,脸色阴沉,正气愤地对一个象是阉割派教徒的没有胡子的探监人说话。聂赫留朵夫坐在典狱长旁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有个剃光头的男孩走到他跟前,尖声对他说:“您在等谁?”

    聂赫留朵夫听到这话感到惊奇,他瞧了一眼男孩,见他脸色严肃老成,眼睛活泼有神,就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在等一个熟识的女人。“怎么,她是您的吗?”男孩子问。“不,不是。”聂赫留朵夫奇怪地回答。“那么,你是跟谁一起到这儿来的?”他问那孩子。“我跟妈妈在一起。 她是政治犯。”男孩骄傲地说。“玛丽雅。 巴夫洛夫娜,您把柯里亚带走。”典狱长说,大概觉得聂赫留朵夫同男孩谈话是违法的。玛丽雅。 巴夫洛夫娜就是引起聂赫留朵夫注意的那个生有一双绵羊眼睛的漂亮姑娘。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子,迈着象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向聂赫留朵夫和男孩走去。“他问了您什么话?您是谁呀?”她问聂赫留朵夫,微微笑着,信任地瞧着他的眼睛,眼神那么坦率,看来她一定对谁都是这样朴实、亲切和友好。“他什么都想知道。”她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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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男孩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男孩和聂赫留朵夫看见她的微笑也都忍不住笑了。“噢,他问我来找谁。”

    “玛丽雅。 巴夫洛夫娜,不准跟外面人说话。这您是知道的。”典狱长说。“好的,好的。”她说,用她白净的大手拉着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看的柯里亚的小手,回到那个害痨病青年的母亲身边。“这是谁家的孩子?”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一个女政治犯的孩子,是在牢里生的。”典狱长带点得意的口气说,似乎这是监狱里少见的奇迹。“真的吗?”

    “真的,他不久就要跟他母亲去西伯利亚了。”

    “那么这个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典狱长耸耸肩膀回答道。“喏,薇拉来了。”

    五十五

    薇拉身材矮小,又瘦又黄,头发剪得很短,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步态蹒跚地从后门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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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您来了,谢谢。”她握着聂赫留朵夫的手说。“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坐下谈吧。”

    “没想到您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嘿,我倒觉得挺好!挺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薇拉说,照例睁着她那双善良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瞅着聂赫留朵夫,并且转动从又脏又皱的短袄领子里露出来的青筋毕露的黄瘦脖子。聂赫留朵夫问她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她所从事的事业来。 她的话里夹杂着“宣传”

    、“解体”

    、“团体”

    、“小组”

    、“分组”等外来语,显然认为这些外来语谁都知道。 其实聂赫留朵夫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薇拉把她的活动讲给他听,满心以为他一定乐于知道民意党的全部秘密。 而聂赫留朵夫呢,瞧着她那细得可怜的脖子和她那稀疏的蓬乱头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讲这种事。 可怜她,但绝不象他可怜庄稼汉明肖夫那样,因为明肖夫是完全被冤枉关在恶臭的牢房里的。 她最惹人怜悯的是她头脑里显然充满模糊思想。她分明认为自己是个女英雄,为了他们事业的成功不惜牺牲生命。 其实她未必能说清楚他们的事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业成功又是怎么一回事。薇拉要对聂赫留朵夫讲的是这样一件事:她有一个朋友,叫舒斯托娃,据她说并不属于她们的小组,五个月前跟她一起被捕,关在彼得保罗要塞,只因为在她家里搜出别人交给她保管的书籍和文件。 薇拉认为舒斯托娃被捕禁,她要负一部分责任,因此求交游广阔的聂赫留朵夫设法把她释放出狱。薇拉求聂赫留朵夫的另一件事,是设法替关押在彼得保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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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的古尔凯维奇说个情,让他同父母见一次面,并且弄到必要的参考书,使他可以在狱中进行学术研究。聂赫留朵夫答应她回到彼得堡以后努力去办。薇拉讲到她自己的经历时说,她在助产学校毕业后,就接近民意党,参加他们的活动。 开始他们写传单,到工厂里宣传,一切都很顺利,但后来由于一个重要人物被捕,搜出了文件,其余的人也都被捕了。“我也被捕了,如今就要被流放……”

    她讲完了自己的事。“不过,这没什么。 我觉得不错,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她说着,惨然一笑。聂赫留朵夫问起那个生有绵羊般眼睛的姑娘。 薇拉说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早已加入了革命党,她被捕是因为主动承担枪击宪兵的罪名。 她住在一个秘密寓所里,那里有一架印刷机。一天夜里警察和宪兵来搜查,里面的人决定自卫。他们熄了灯,动手销毁罪证。 警察和宪兵破门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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