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上)〔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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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恐惧的可怜巴巴的苦笑。 这笑容仿佛向他表示,他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他刹那间楞住了。 现在还能进行斗争。 他对她真正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毕竟还在响着,他不能不考虑到她,考虑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 但在他的内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别错过自己的享乐,别错过自己的幸福。 后面那个声音压倒了前面的声音。 他断然走到她跟前。 那种按捺不住的可怕兽性控制了他。聂赫留朵夫搂住她不放,把她按坐在床上。 他觉得自己还要做什么事,就在她旁边坐下。“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好少爷,请您放手。”她哀求说。“玛特廖娜来了!”她一边叫,一边挣脱身子。 这时候真有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那我晚上去找你。”聂赫留朵夫说。“屋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您在说什么?
千万别这样!
别这样!“她嘴里这么说,而她整个兴奋慌乱的神态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来的果然是玛特廖娜。她手臂上搭着一条被子走进屋里,不以为然地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责备卡秋莎拿错了被子。聂赫留朵夫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感到羞耻。 他从玛特廖娜的脸色上看出,她在责怪他,而且责怪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干的事不对,但原先被他对她的纯洁爱情压制着的兽性如今控制了他,霸占了他,把其他一切感情都扼杀了。现在他知道,必须竭力想办法该如何去满足这种兽性。整个黄昏他都感到心神不宁,一会儿走到姑妈们屋里,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又走到台阶上,心里盘算着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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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同她单独见面。 不过,她在躲避他,而玛特廖娜却寸步不离地看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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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临黄昏就这样过去了。 医生去睡觉了。 两位姑妈也安歇了。 聂赫留朵夫知道玛特廖娜此刻在姑妈卧室里,女仆屋里只有卡秋莎一人。 他又走到台阶上。 户外漆黑,潮湿,温暖。 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迷雾。 春天里,这样的雾能化开残雪,也许雾本身就是由残雪融化而成的。 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从那边传来一种古怪的响声,那是冰层破裂的声音。聂赫留朵夫走下台阶,踩着冰雪覆盖的水塘,来到女仆屋子窗口。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跳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叹一声。女仆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眼睛瞪着前方,独自坐在桌旁沉思。 聂赫留朵夫一动不动地瞧了她好一阵,很想看看在她认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她木然不动地坐了两分钟光景,这才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摆摆头,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换了个姿势,突然把双臂往桌上一搁,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站在那里瞧着她,不自觉地同时听着自己的心跳和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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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那边传来的古怪响声。 那里,在雾蒙蒙的河上,正在发生持续不断的缓慢的变化:一会儿是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喘气,一会儿是咔嚓一声裂开,一会儿是哗啦一下崩塌,一会儿是薄冰象玻璃一样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瞧着卡秋莎由于内心斗争激烈而显得苦恼的沉思的脸站在那里,他很可怜她,但说来奇怪,这种怜悯心反而加强了他对她的欲念。欲念已完全把他控制住了。他敲了敲窗子。 她象触电似的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接着她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窗玻璃上。 她用双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认出是他,但她脸上的恐惧神色并没有消失。 她从未见过他的神态是这样严肃。 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笑了笑,仿佛只是为了迎合他才笑的。她心里根本不想笑,有的只是恐惧。 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出来。 她摇摇头,表示不出来,可是依旧站在窗边。 他又一次把脸凑近玻璃窗,想喊她出来,但就在这时她向房门口转过身去,显然有人在叫她。 聂赫留朵夫离开了窗口。 雾很浓,离开房子五步就看不见窗子,只剩下一团漆黑的影子,中间现出一个似乎很大的红色灯光。 河那边仍旧传来古怪的喘气、崩塌、坼裂和冰块相撞的声音。 在附近浓雾弥漫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啼起来,附近几只公鸡响应它,然后从远处村子里也传来互相呼应、汇成一片的鸡鸣。 不过四下里除了河那边还是一片宁静。 这时鸡已啼第二遍了。聂赫留朵夫在房子转角处来回走了两下,好几次踩在水塘里,又回到女仆屋子窗边。 灯依旧亮着,卡秋莎依旧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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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旁,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他一走到窗口,她便对他望了一眼。 他敲了敲窗子。 她没有看是谁在敲,就从屋里跑出来。他听见门钩嗒地响了一声,接着外道门吱地一声开了。他在门廊里等她,立刻默默地把她搂住了。 她紧偎着他,抬起头,嘴唇凑过去迎接他的吻。 他们站在门廊转角处干燥的地方。 那没有满足的欲望煎熬着他的全身。 突然外道门又发出咯吱吱的响声,又传来玛特廖娜怒气冲冲的声音:“卡秋莎!”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女仆屋里。 他听见门钩又嗒地一声扣上。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窗里的灯火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响声。聂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个人也看不见。 他敲窗子时也没有人答应。 聂赫留朵夫从前门台阶回到房子里,但睡不着觉。 他脱下靴子,光着脚板从过道走到她的房门口,旁边就是玛特廖娜的房间。 起初他只听见玛特廖娜平静的鼾声,他刚要进去,忽然听见她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发响。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光景。 等到一切又安静下来,又听到平静的鼾声,他就竭力从那些不会吱嘎发响的地板上往前一直走到她的房门口。什么声音也没有。因为听不见她的鼾声,看来她显然还没睡着。 他刚低声唤了一下“卡秋莎”
,她就霍地跳起来,走到房门边,生气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劝他走开。“这象什么话?唉,这怎么行?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里这样说,但整个身子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只有聂赫留朵夫懂得这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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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开一开。 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她不作声,接着他听见一只手摸索门钩的响声。 门钩嗒地一声拉开了,他钻进打开的门里。他一把抓住她,她露着两条胳膊只穿着一件又粗又硬的衬衣。 他把她抱起来,走出房门。“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她喃喃地说。他一直把她抱到他的房间里并不理她在说什么。“哎呀!别这样,您放手。”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等她浑身哆嗦,一言不发,也不答理他的话,从他房间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时,他这才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竭力思索刚才发生的事的意义。房子外面亮了一些。 河那边冰块的坼裂声、撞击声和呼呼声更响了。除了这些响声,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声。迷雾开始下沉,从雾幕后面浮出一钩残月,凄凉地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我这是怎么啦,是交了好运还是倒了大楣?”他问自己。“这种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自己回答,接着就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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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到聂赫留朵夫姑妈家来找他。 申包克凭他的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聂赫留朵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 他那有点儿过分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喜欢,使她们感到疑惑。 门口来了几个瞎眼乞丐,他一给就是一个卢布。 他给仆人们发赏钱,一次就发了十五卢布。 索菲雅姑妈的小狮子狗修才特卡当着他的面碰破了脚,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亲自对它包扎(索菲雅姑妈知道,这种手绢至少要十五卢布一打)
,把它撕成一条条,给修才特卡做绷带。 姑妈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申包克其实欠了二十万卢布的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没有什么区别。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们已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了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聂赫留朵夫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夜的事。 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性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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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聂赫留朵夫身上的利己主义恶性发作了,他只想到他自己。 他考虑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备他,会责备到什么程度。 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难怪你忽然对两位姑妈恋恋不舍,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对聂赫留朵夫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 真迷人!”
聂赫留朵夫还想到,虽然没有尝够同她恋爱的欢乐,就此离开未免有点遗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让这种无法维持的关系一刀两断,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还想到,应该送她一些钱,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钱,而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是这么做的。 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给她一些钱,人家会说他不是个正派人。 于是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了。临走那天,他吃过午饭,在门廊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刷地红了。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门开着,便想走过去,但他把她拦住了。“我来跟你告别。”
他手里揉着装有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了是什么,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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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 他象被火烫痛似的,皱起眉头,嘟哝着,跑回自己房里去。随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一阵,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便浑身抽搐,甚至跳起来大声呻吟,好象肉体上感到痛楚似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大家都是这样。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师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他亲口讲的。 格里沙叔叔也有过这类事。 父亲也干过这样的事。 当时父亲住在乡下,同那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 那孩子至今还活着。 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宽不了心。 他一想起这事,良心就受到谴责。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 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对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 但他必须保持原来那种对自己的看法,才能满怀信心快快活活活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遗忘它。 他就这样办了。他开始过新的生活:来到新的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投入新的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记了。只有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绕道去了姑妈家,这才知道她已经离去了。 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个孩子。 两位姑妈听人家说,她完全堕落了。 他心里很难受。 按分娩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 两位姑妈都说她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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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因为她也象她母亲一样淫荡。 姑妈们这种说法使他高兴,因为这似乎替他开脱了罪责。起初他还想找寻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想到这事内心就感到太痛苦太羞耻,也就不再费力气去找寻,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了。但是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 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 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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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法庭走到陪审员议事室的。 他坐在窗边,听着周围的谈话,不断地吸着烟。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很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寻欢作乐的方式。“嘿,老兄,他过得真够痛快,纯粹是西伯利亚人的作风。他可真是有眼光,看中了这么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 盖拉西莫维奇同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着玩笑,因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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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 聂赫留朵夫对人家的问话,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民事执行吏步履蹒跚地走来邀请陪审员回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胆寒心悸,仿佛不是他去审问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判。 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没有脸正眼看人;但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登上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被告们已被带出去,这时又被押送回来。法庭里新来了几个人,都是证人。 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几次三番盯着那个满身绸缎丝绒、珠光宝气的胖女人打量个不停。这个女人头戴饰有花结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第一排。 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她是证人,是玛丝洛娃所在那个窑子的掌班。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 然后庭长征求法官意见,要不要证人宣誓。 接着那个老司祭又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了出来,又把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正,又那么镇定自若地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满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 等到宣誓完毕,证人都被带了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问她关于本案知道些什么。基塔耶娃堆出一脸媚笑,每说一句话,戴着高帽的头就往下一缩,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讲着事情的经过。先是那个熟悉的旅馆茶房西蒙到她的窑子里来,要替一位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 她派柳波芙去。 过了一会儿,柳波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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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买卖人已经有点醉意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说,“到了我们那里还是喝,又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没有了,他就派这个柳波芙到他房间里去拿,他对她已经蛮有意思了。”她瞟了一眼被告说。聂赫留朵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里似乎微微一笑。 这种笑使他感到恶心。 他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同时也带着几分怜悯。“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那个被指定替玛丝洛娃辩护的见习律师红着脸,怯生生地问。“太好了。”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过教育,蛮有派头。她出身上等人家,法国书也看得懂。她有时稍微多喝几杯,但从来不过分。 十足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