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非善类-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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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之扭头望了少年一眼,苦笑道:“见着他,已是意外收获。若他还会吃醋,岂非要叫我乐上天去?”
那人笑道:“这麽说,该请你喝酒。”
“那就该换我说荣幸之至。”
那人正色道:“请一个想杀我第二次的人喝酒,还真有些后怕。”
淡之叹口气:“能要我第二次动手来杀,你面子也着实不小。”
那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请吧,龙四公子,或是…杀手淡之。”
淡之抬起眼来,平静无波:“有劳引路,六只龟…或是,皇上绯华。”
12 六只龟
老者常言,毋以貌取人。同理,毋以名度人。
譬如以前江湖上有个叫马十三少的剑客,并非因着他行伍十三,而是说他一招内可连攻十三剑。还有个出家人自称“老衲”,可他却是个牛鼻子道士。再譬如龙四公子,倒不是他行伍第四,但旁人都这麽以为,开口闭口四爷四爷,他就也懒得辩驳。
所以,六只龟,并非六只乌龟。
多厉害的乌龟,只怕也不会请人喝酒。
更不用说是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面喝酒。
绯华已换过衣裳,此刻正静静坐在椅子上等着。
他喜欢等着。
上朝的时候,他喜欢先到,并不进正殿去,却偷偷立在廊下,看着大臣们或急或徐,他觉得有趣之极。猜测大臣窃窃私语的内容,忖度朝臣阴晴不定的面色,有趣得紧。
就寝的时候,他也喜欢等着。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楠木花纹被熏香蒸得隐隐绰绰,雕龙直欲飞上天去一般,实在畅快。更不用说太监还会扛个清洁溜溜的妃嫔进来,光是用想的,已叫人心急难耐。
等待的滋味,是一种自我沉沦的幻想。
绯华愉快的闭上眼睛,他也许更适合去开个小店,卖甚麽都好,每天等着各式各样的人上门,岂非比作皇帝快活?
不该当皇帝的却作了皇帝,这本不是甚麽稀罕事儿。
梁武帝的佛,诚心虔敬,几度舍身,颇有慧根,易地而处,未尝不是一代名僧。李后主的词,婉合缠绵,云扬沁心,华美清丽,俨然一派宗师气势。宋徽宗的字,秉褚薛二人之以风神,出之以飘洒,卓然自成一家,“瘦金”一书笔致清朗,点画瘦劲俊美,飘飘乎宛若仙风道骨,真如不食人间烟火。就是天启帝,假以时日,又怎知不会是鲁班第二?
绯华略略摇头。
皇帝,岂非是天下最最无趣的事儿。这皇帝,当的也实是腻味。
他不是启世之君,没推过前枯先朽,没打过万里江山。他不是承继之主,不曾巩固四至,不曾威服天下。他亦不是中兴之上,不懂大刀阔斧,不懂改弦更张,不懂重铸天地。
祖宗早定下条条款款,照作就是。若是忘了,还有司礼太监,还有左右丞相,还有一干子大臣。
养着他们就是干这个。
他不过是千百皇帝之中一人,没甚稀奇。
真当自个儿是真龙圣人?脱了衣服,不一样是个男人。
又不是秦始皇,求甚麽千秋万世;也不是汉武帝,争甚麽四夷咸服;亦不为唐太宗,想甚麽千古美名。
他的一生,岂非从出生那一刻已然定下?
他唯一能作的,不过是等。
等着长成行礼,等着大婚立储,等着先皇驾崩,等着三呼万岁,等着选贤立子,等着入土为安。
他甚至想到,自己的庙号,怎麽都逃不了会有“孝”“合”“仁”“康”“闵”之类温良守成的字眼。
就又笑了,岂止无趣,甚至无聊得紧。
作皇帝,熬的心,煎的身,苦的是思,一言不慎,谏官的奏折压得死你;一招不慎,百姓的吐沫淹得死你。
皇帝,呵呵,皇帝?岂非是这天下的傀儡。
绯华眯起眼睛,身旁婢女忙的捧上茶来。他喝了一口,就又放下。还没触到桌沿,早被伶俐手脚接了去。呈上的又是暖手炉子,又是添香加炭,还不忘取了皮子笼袖来,生怕出了一点儿茬子,惹得龙颜大怒,落得个满门抄斩,罪诛九族。
这满屋子,敬的是“皇帝”,怕的是“皇帝”,却又不是我绯华。
若是想浮生偷闲,要穿金戴银,想高床软枕,要温香满怀,作个土财主不是一样?
绯华想着自己脱了龙袍换丝绢,十根手指满戴金戒指,腰上再挂上三四个大玉盘子,脖间围个金项圈,足二指宽!
撑不住竟笑出声来,却又猛地住了。
一个人若是会自己想着笑出声来,不也很有趣?
绯华又闭上眼睛,竟是三月的慧林。
风光旖旎,秀美无暇。
作皇帝能起兴田猎四方、大封河山,算是少许补偿了吧。
却有百端顾忌,千种计量,万般筹措,前呼后拥的,又有甚麽趣味。还是偷跑出来,才有风情。
宛如幽会,全在一个“偷”字。
绯华信步走在小镇街上。
大馅儿包子又香又烫,独轮小车庄稼汉,青苗绿树,远山眉黛,碧空如洗。
件件新鲜,样样神奇。
逛到日落,小太监扮的书童催得烦心,本想带了家丁打扮的侍卫几人回了,却被留香苑的招牌勾住了眼。
妓院。
绯华全身的血都集中到脸上,连声儿都发出来了。
女人不是没见过。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公卿贵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怎会没见过?
可这般风情韵致。。。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皇上跟前儿放肆?绑手绑脚,跟个榆木疙瘩似的,换个姿势就别别扭扭,谁还有兴致?
云雨巫山套上礼节大妨,箫瑟琴合捆上纲常规矩,还叫人活不活了。。。唉,京师的场子不敢去,这山高地远的小镇子,谁还管了?
且作风流,且作风流。
扔出千两银票,要了好酒,要了美人。
闻莺?多半是会唱曲儿。。。真是娇嗔媚人,软语莺声不成?
绯华愉快的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等。
等着美人,等着孟浪,等着。。。
门帘子一掀,进来个俊小子。
才要问,就是明晃晃的刀子捅过来。
大姑娘变作小伙子,楼台会成了血腥场,绯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小太监死死抱住那人左腿,连声的喊:“来人呐,来人呐,救驾,救驾——”
“救驾?”那人却笑了,“杀的就是你!”
色字头上一把刀,说的真绝了。
左躲右闪,刚扒着窗台要往下跳,这一倾身,才觉着右半边儿全麻了,顾不得想疼,一骨碌从窗口滚下去,砸进冰凉的河里,瞬间就叫初溶的流水卷到海角天涯。
天涯海角。
连疼都不记得了。
睁开眼,竟然见着夕阳晚霞,虽然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却有流泪的冲动。
天知道他多久没哭过。
来不及哭出来,就听见有人走过来。
绯华的心,沉得低低的,就像那个快死的太阳。
模糊着眼睛,见是个小小的影子,松了口气,却没力气呼救,当真是虎落平阳。
那人像是没看见他,只管在河边找甚麽,左顾右盼,前找后寻,竟慢慢走了过来。
“啊呀,在这里!”
声儿谈不上好听与否,绯华心里只一热,原来有人来救了!好,只要能救朕,几品官儿随你选!
那人在绯华眼前立住,看不见脸,只看见白粗布的衣衫下面隐隐的布鞋。眼前一花,却是那人的下襟遮了脸,只看见袄裤裹着瘦精精的腿…
“诶?怎麽不见了?”
绯华还没明白过来,面上的布又被拉走了,只见那人提着下襟左右转了两个圈,就又住了脚,惊喜道,“我就说,在这儿嘛!”就又蹲下来。
绯华心里正想骂,眼前却猛地一转,脖子拧得快断了,好阵子才发觉自个儿的脸被只手推开了。
“找到了,找到了,哈哈!”那人却快活得跳起来,一脚踩在绯华脸上,疼的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人却似没听见,也像没看见,将一株草连根拔起,理理根茎上的泥土,放进身后的小篮内,就又笑着起身走远。
绯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若是一嘴泥,只怕也不想开口。
斜眼看天,一群鸟儿飞过回巢。绯华心里涌起丝模模糊糊的温暖,鸟儿应景的叫了几声。
乌鸦…
绯华哭笑不得。
就这麽趴在河滩上,也不知多久了。
月亮升过头顶多久了…
半截身子泡在水里,早冻得木了,只怕血也流得差不多该干了。不用等那人来,绯华也晓得自己等到了大限。
视线迷糊起来,远远一片芳菲落樱,云遮雾绕,面前隔条清亮小溪。
绯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跳着要过去,却见雾里闪出个人影,立在对岸。
“皇,皇爷爷…?!!”
“你怎麽来了?”老人家摆摆手,“快回去,过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不,回去了,还不是等死…”
话没说完,老人家的巴掌变戏法儿似的伸长过来,一个大嘴巴子抽得绯华一愣。
又是一下。
再来一下!
绯华忍不住想吼,却狂风大作,吹散云雾花丛流水诸物,只有面颊上热辣辣的疼,就一睁眼。
“醒了?”
绯华呻吟一声,还是那个该死的河滩,朕明日就填平了它!
“还不清醒?”又是一掌打过来,绯华一阵耳鸣,忙哼了一声。
这才看清那身白粗布的衣衫。
那人居然笑得很开心:“我就觉着刚才踩了甚麽。”
绯华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就听见那人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啊——好多血,怎麽办?怎麽办?大夫,大夫——”。
皇帝的死法也算不少。
病死的,自杀的,寿终正寝的,他人鸠毒的…多了去。
但若是有个皇帝,逃过了暗杀,却是被人喊破了耳朵死的,只怕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最后一丝感觉,是那人喊了一句:“大夫啊——啊,对了,我就是大夫啊。”
绯华那时就想,也许自己不是被喊死的,而是被气死的。
新鲜!
没等皱眉头,婢女小声儿唤了一句:“皇上,他们来了。”
就又抖擞精神:“布酒,宣——”
13 故人情
喝酒岂非是件趣事。
共饮,可以结拜。弃杯,可以断义。高举,可以奉天。低撒,可以敬地。伺候神灵先人,杜康怎可缺。
万分不济时,酒尚能醉人。
合着酒香,绯华定定望着两人进来。
淡之换过衣衫,一袭青袍,衬得脸色愈加苍白,腰却始终挺直。绯华不觉暗笑了一声,不意见到他身后的韩越,同是青衫,却面如春花,含笑顾盼。
绯华瞅着两人紧握的手:“他从不随意叫人拉的,你竟能牵着他的手?”
淡之眼中有些暖意:“谁晓得呢?”
绯华又道:“弟弟,你晓得他是谁麽?”
韩越眨眨眼睛:“不知道。”
绯华一笑,冲他微微颔首。淡之也就放开手来,韩越却有些失望,倒也乖乖坐到绯华身后去了。
绯华待婢女退下了方道:“你没甚麽问朕?”
淡之皱眉道:“只怕你想问的更多。”
绯华叹笑道:“龙四,你不老实。”
淡之瞅他一眼方道:“六只龟,彼此彼此。”
绯华竟没动怒,只是幽幽叹口气,回身望眼韩越:“他也算救过朕,朕并非知恩不报。”
淡之道:“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你明明知道我要杀你,为甚麽不揭穿呢?”
绯华大笑道:“因为有趣。”
平静无波的日子,并非人人受得了。
那是叫人疯狂的死寂,没有一丁点儿意外,没有一丁点儿茬子,没有一丁点儿人味儿。
绯华觉得自己受够了。
敢拿性命来玩乐的,岂非常人所想?
所以绯华不是常人,他是皇帝。
淡之竟听懂了,点头道:“若没有他,不消我出手,只怕你已死在慢八拍手上。”
绯华动容道:“八拍怎麽了?”
淡之缓缓道:“我会来见你,就是因为慢八拍,你该晓得的。”
绯华苦笑道:“朕总是慢他一步,莫非朕还不如慢八拍快?”
这个他,自然不是绯华,也不是淡之,更加不是小捕快。
淡之眼前闪过一个人来。
说是人,并不对,最先想到的,却是他的手。
很白,手指很长,很细。养尊处优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样的手,却是一个男人的。
淡之第一次见他时,不过十五岁。
他只晓得自己是一个杀手,至于他的主子,是男是女,高矮胖瘦,美丑平庸,他也许一辈子都不晓得。
但他的主子却永远晓得他。
一剑杀了丐长老当夜,下人说,主子要见他。
他的心,竟有些莫名的慌。
七转八绕进了密室的门,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大红的地毯,软软的垫子,紫流苏垂下来,小鼎飘着香。榻上温着一壶酒,那只手正小心的伺弄着。手上有个玉扳指,衬得手指更细了。
明明是初秋,这屋子里却烧着炭火,还不止一个。
踏上那人盖着薄锦,肩上还围着块白裘。
淡之没有再往上看他的脸。他在听那个男人的呼吸。
很轻很轻,若不细听,就似没有一般。
“…你来这儿四年了?”
“是。”
“今天你师父说你作得好,是我府上养的人里头儿最好的…”声儿慵懒得紧,却又软又甜,“所以我要赏你。”
淡之单膝跪下:“不敢邀功。”
“我也不是给你甚麽金子银子的。”那人笑笑,“我家姓…龙的,以后你叫龙四吧。”
淡之磕头谢了,那人道:“过来。”
淡之这才抬起头来,竟有些愣了。
这人,竟与他的手一般,很细很白,也很瘦。
那人见他愣着,就笑道:“你看得出来,我是个病人?”
淡之不好回话,只得垂下头来。
那人笑得更大声:“你们都以为我是个病人…”却突地伸出手来,慢慢的一抓,一抓,再一抓。
他手里甚麽都没有抓到。
他岂非本就是在空中乱抓?
可淡之背后有些湿了,就算不看,也听得到前面小鼎发出的声响。
好好一个香炉竟被捏得不成形了。
淡之突然觉得,这个病人岂非比天下许多健康人更可怕。
那人竟笑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天下最可怕的病人。”
淡之垂目望着脚尖,没有答话。
那人轻道:“我有很好的功夫,可是不能自己出手,所以我养了你,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淡之道:“你要我杀谁?”
“也许会很多,也许…只是一个而已。”那人却像连说话都费劲,停了好一阵方道,“从今日起,你离开这里。”
淡之一愣。
“你用龙四这个名字走吧,江湖有多大,你就走多远。”那人缓缓拿起温好的酒,“我希望你能活到再见的那天。”
淡之压下心头的疑问却道:“你想我去闯荡江湖?”
“男孩子总是喜欢江湖的。”那人笑起来,眼角微微皱起,眼神闪闪发光,“我也年轻过…”却又瞅了一眼淡之,“你一定想说,我现在也不老,对吧?”
淡之沉默。
那人呵呵一笑:“论年纪,倒真不老,不过…”说着一按左胸,“这里已经很老了。”却认真道,“若你有一天也会按着这里说自己老,那麽你很幸运。”
淡之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笑得更柔:“因为你遇着一个需要你操心操到老的人了。”
淡之不懂,却没开口。
那人又道:“你在江湖上作甚麽,我不会管你…但若你二十岁的时候,说出‘龙四’两个字来,还没人认识,那麽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认识你了。”
淡之浑身一抖,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突然觉得那炭火盆一点儿也不暖。
那人喝了一口酒,咳嗽了几声,却笑道:“我想给你一句忠告。”
淡之躬身静听,那人却停了好一阵才道:“别让自己有甚麽特别的喜好,杀人,喝酒,女人,赌钱…每件都一样的喜欢,会活得快活些。”
淡之有些愣,他却好似很累,缓缓闭上了眼睛。
淡之磕个头退下了。
第二天,江湖上多了个叫龙四的年轻刀客,黑道上有了个叫淡之的杀手用剑。
淡之杀的第二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那个教了他四年剑法刀法的人,笑起来很和气,发脾气很吓人,但死的时候,还不一般面目狰狞。
这是任务,只能活一个。
从此这世上,知道龙四公子秘密的,只有两个人了。
龙四闯出的名气越来越大,淡之的身价也越来越高。
传讯者只会告诉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