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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喜宝-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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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
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
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
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
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
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
“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
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
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
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
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
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
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
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
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
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
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
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
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
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
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
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
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
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
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
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
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
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
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
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
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
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
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
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
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
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
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
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
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
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
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
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
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
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
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
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
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
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
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
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
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
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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