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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喜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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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
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
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
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
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
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
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
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
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
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
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
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
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
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
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
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
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
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
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
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
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
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
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
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
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
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
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
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
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
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
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
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
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
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
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
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
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
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
葬。”
    我还是沉默。
    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
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
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
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
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
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
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
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
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
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
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
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
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
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
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
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
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
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
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
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
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
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
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
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
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
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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