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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喜宝-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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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
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
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
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
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
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
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
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
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
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
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
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
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
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
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
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
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
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
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
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
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
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
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
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
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
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
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
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
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
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
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
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
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
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
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
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
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
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
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
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
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
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
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
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
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
“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
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
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
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
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
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
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
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
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
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
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
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
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
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
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
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
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
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
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
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
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
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
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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