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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国人史纲-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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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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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专制制度的建立



  明政府建立之初,仿效韩宋帝国,中央政府设立下表所列的三个机构,作为中枢。由中书省首长担任宰相,作为皇帝的助理。中书省内设立六部,负责全国行政。
本世纪(十四)八十年代,朱元璋诬陷宰相胡惟庸谋反后,即下令撤销中书省编制和宰相职位。擢升六部为一级中枢机构,各部首长(尚书)直接向皇帝负责,皇帝不再设立助手,而直接向各部发号施令。已经够专制的政府,此后进入更绝对的专制。朱元璋另外成立一个秘书机构,称为“内阁”,所委派的秘书,称为“大学士”。大学士冠有某殿某阁字样,以示分别(殿、阁都是宫廷中的建筑物)。大学士的职位很低,只正五品,比各部首长(尚书,正二品)要低三级,等于各部最低的助理科员。
中国有史以来在政治上占重要位置的宰相制度,从此消失。皇帝遂在没有助手帮助的情形下,单独处理帝国事务。朱元璋对此一措施沾沾自喜,认为是他最高智慧的结晶,可以永远保持明政权于不坠。所以他下令说:“后世子孙永不许恢复宰相制度,如果有人如此请求,即以叛逆论罪,凌迟处死。”
然而,问题就发生在皇帝身上,朱元璋来自民间,政权又由他创立,对繁琐的政务还可以勉强应付。但他的后裔却是一群花花大少──而且是一群恶少,生长在深宫之中,和女人、宦官之手,面对着千万种变化莫测的帝国事务,必然手足失措。本世纪(十四)末年,朱元璋平均每日要亲自批阅一百五十件奏章,裁决四百种案件。从前有宰相可以帮助皇帝,如今没有人能为他分担,他也不准别人分担。花花大少皇帝只有依靠内阁,命那些大学士在每一个奏章或案件上,签注意见,写出对该事的分析,和应如何反应的建议,甚至皇帝颁发命令的草稿,都一并拟好呈上。──当时术语称为“票拟”和“条旨”。皇帝即根据这些签注,加以批示。于是,不久之后,大权遂渐渐滑入大学士之手。大学士成为没有宰相名义的宰相,内阁也成为没有中书省名义的中书省。
内阁大学士有数人之多,并不是每一位大学士都可签注意见,必须资格最高、深得皇帝信任的人(往往是华盖殿大学士,华盖殿后来改为中极殿),此人即世人所称的“首相”──首席宰相。但大学士毕竟不同于正式宰相,正式宰相可以单独推行政令,大学士便无此权。他只能依靠“票拟”──签注意见,来窃弄皇帝的权力,只有黑市地位,没有法定地位。
更主要的原因是,大学士跟皇帝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对皇帝如何裁决,是不是依照他签注的意见裁决,甚至会不会作相反的裁决,大学士都不知道,他们也很少有向皇帝当面陈述解释的机会。事实上,到了后来,皇帝深居宫中,不出来露面,大学士遂数月数年,或数十年,都看不到皇帝的影子。他只有依靠这种脆弱的“票拟”,维持权力。而此“票拟”,却要仰仗宦官转达,并仰仗宦官在皇帝面前作补充说明。皇帝所颁发的命令,也由宦官传递,有时用批示,有时用口头,宦官的权力遂日趋膨胀。而皇帝和大学士之间,往往互不认识。皇帝对大学士的印象,全来自宦官的报告。于是,政府大权又从大学士手中滑出,滑到宦官之手。我们可用下表来显示明政府在下世纪(十五)中叶后所呈现的组织形态。必须对此形态了解,才能对明王朝了解。
宦官,在蒙古帝国时,改称“太监”。太监本是宦官中的一种官职,后来演变为凡宦官都称太监。明政府的宦官组织,共有四十个机构(十二监、四司、八局、十六杂房)。司礼太监仅只是四十个机构中十二监之一的“司礼监”的首长,但却是一个最高职位,可称之为宦官之王。原因很简单,他负责伺候皇帝,并担任皇帝和内阁间的跑腿工作,最接近权力魔杖。大学士签注的意见,必须司礼太监先看过,才能到达皇帝面前。皇帝批示时,司礼太监有机会随时参加意见。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司礼太监的关键位置。第十一任皇帝朱厚照十五岁即位,正是贪玩的年龄,司礼太监刘瑾,每乘他专心游戏时请他批阅奏章,朱厚照就大怒说:“你不会代我批吗,我用你干什么?”刘瑾正是要小家伙说这句话,然后他的批示即获得法律根据。于是司礼太监成为皇帝助手,大学士反而降为司礼太监的秘书,司礼太监命他如何签注意见,他只有照办。到了以后,连大学士都由宦官推荐,绝对专制的弊端,全部出现。
──英国于一百年前,即建立国会,约束君主权力。中国却恰恰相反,君权更加肥壮,这是明王朝加给中国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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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暗时代



  中国悠久而光辉的文化发展,像一条壮观伟大的河流。纪元前二世纪西汉政府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时,开始由灿烂而平静。十二、十三世纪宋王朝理学道学兴起时,开始沉淀。本世纪(十四)末期,这河流终于淤塞成为一个酱缸,构成一个最庞大最可哀的时代。
明王朝使中国文化淤塞成为一个酱缸的工具有二:一是文字狱,一是八股文。
文字狱属于诏狱的一种,它的特征是:罪状由当权人物对文字的歪曲解释而起,证据也由当权人物对文字的歪曲解释而成。一个单字或一个句子,一旦被认为诽谤元首或讽刺政府,即构成刑责。文字的意义不在客观的解释,而在当权人物主观的解释。文字狱的本身就是当权人物做贼心虚的一种反应,越是心虚,越是神魂不宁,听到别人说“亮了”,他就肯定是讥讽自己的秃头,因而老羞成怒。于是知识分子除了被“诬以谋反”外,又多出一种纯属于文字的灾难。──因而我们想到仓颉造字时,神鬼曾经夜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现在举出例子说明:浙江(杭州)府学教授林元亮,奏章上有“作则垂宪”,处斩;北平(北京)府学教授赵伯彦,奏章上有“仪则天下”,处斩;桂林(广西桂林)府学教授蒋质,奏章上有“建中作则”,处斩;这些句子里的“则”,本是“法则”和“标准”之意。但朱元璋不作如此解释,当时江南方言,“则”与“贼”同音,朱元璋认为显然是讥讽他做过小偷的往事。尉氏(河南尉氏)县学教授许元,在奏章上有“体干法坤,藻饰太平。”这两句话是千年以前的古文,但朱元璋却解释说:“‘法坤’与‘发髡’同音,发髡是剃光了头,讽刺我当过和尚。‘藻饰’与‘早失’同音,显然要我早失太平。”于是许元处斩。这一批人都是地方学校教师,只不过代地方官员撰写奏章,竟招来杀身之祸。
当然,文字狱不限于奏章。朱元璋崇信佛教,对印度高僧释来复最为礼敬。释来复告辞回国,行前写了一首谢恩诗,诗中有两句:“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意思很明显,他生在异国(殊域),自惭不生在中国,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歌颂大皇帝。但朱元璋的解释不同,他说:“殊,明明指我‘歹朱’。无德,明明指我没有品德。”于是释来复从座上客变为阶下囚,处斩。
文字狱是围堵,八股文是钓钩。
科举制度到明王朝,只剩下进士一科,并分为三个阶段完成。县级考试(县试)录取,称为秀才,即初级知识分子。然后才有资格参加省级考试(乡试),录取后称为举人,即中级知识分子。然后才有资格参加由教育部(礼部)主持的中央级考试(会试),录取后再参加由皇帝主持(实际上由宰相或宦官主持)的最高考试(殿试),录取后称为进士,即高级知识分子。明王朝跟宋王朝一样,有一项不成文法,非进士出身,不能担任宰相(大学士)或部长级高级官员。
科举对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至为了然。它是知识分子惟一的出路,汉、唐王朝时还有学校一途,明王朝则学校不过是培养参加考试的人才罢了。汉、唐王朝还有立功边疆一途,明王朝则没有任何其他机会。朱元璋更规定考试范围,以“五经”、“四书”为限。“五经”、“四书”,又以理学道学领袖人物朱熹的注解为标准课本。本世纪(十四)八十年代,朱元璋更特别颁布一种试卷格式,规定应考的知识分子遵守。下世纪(十五)初期,第三任皇帝朱棣,进一步加以约束,规定使用八股文。
八股文是一种文章的体裁,一篇文章中,不多不少地,恰恰包括八股──一股即两个或四个完整的句子,这形式是严格的,不能改变,改变便不是八股了。但八股主要的特征却在精神方面,即内容方面。依照规定,作八股文,不能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是自己在说话(八股文中没有“我”字),而是儒家圣人系统在说话,看起来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触及。这种文体,跟代数学上的方程式一样,用不着独立思考──事实上是严厉地禁止独立思考,只要能把圣人系统的言语恰当地代入八股的方程式中,便是一篇最好的文章。如果被主考的试官欣赏录取,便可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成为国家的领导人。至于怎么才能恰当地代入,那就是自此之后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五百年间,中国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最大奥秘和最大学问。
知识分子所从事的惟一研究工作,是从“五经”、“四书”中选出全部可作为考试的题目,请老于此道的八股专家,撰写数百篇八股文,日夜背诵。考试时,把适当的一篇照抄一遍。就像赌博时押赌注一样,押中时就成为进士,被任命为官员;押不中时,则落第而归,下次考试再来。知识分子不接触其他任何书籍,甚至连“五经”、“四书”都不接触。年轻人偶尔翻阅“五经”、“四书”,或偶尔翻阅历史古籍,如司马迁的《史记》之类,不但自己会懊悔浪费宝贵的光阴,即使家长和教师,也必大大地震惊。如果有人竟然对文学艺术和科学工程有兴趣,那更骇人听闻,会被他的亲友所不齿。知识分子被八股文硬拖到酱缸之中,没有自己的思想,更没有自己的感情。不知道人类还有别的知识和别的情操,只知道如何做八股文,和如何做官,于是一种只有中国才有的“官场”社会形成。
明王朝统治阶层曾由这类知识分子组成,他们对人的评价,完全以官为标准。──犹如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评价,完全以钱为标准一样。为了做官,不但忍受廷杖的耻辱,还建立一系列的奴才哲学,宣称皇帝即是父亲(君父),所以“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仅只廷杖,算不了什么。于是霎时间耻辱化为荣耀,本来应该愤怒的心情,因已找到奇异的理论基础的缘故,反而大悦。人性尊严被严重歪曲,这正是酱缸文化的特征之一。
──欧洲历史正开快车,本世纪(十四)已进入文艺复兴时代,挣脱黑暗时代的枷锁,呈现一片耀眼的光明。而中国人却被糟蹋到这种地步,真是一个巨大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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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大屠杀



  靖难军跟中央军的战争,历时四年。最后,皇帝朱允炆失败。他本占有各方面的优势,甚至拥有最好的将领,但他缺少周亚夫那样杰出的统帅。黄子澄极力推荐李景隆,当总司令李景隆一败再败时,黄子澄又为他掩饰,希望他能扭转局势,李景隆反而溃不成军。黄子澄仍不主张处罚他,只撤职了事,无法挽救的颓势就这样造成。
○○年代一四○二年,靖难军渡过长江,挺进到应天(江苏南京)城下,撤职居家的李景隆率领他的家丁叛变,开城门迎接。朱允炆得到噩耗,纵火焚宫自杀。
──不过民间坚信朱允炆并没有死,据说,朱允炆在危急时打开祖父朱元璋留下的秘密铁匣,里面有一把剃刀,一份度牒(和尚证明文件),一件袈裟(和尚衣服),和碎银币若干(逃亡时零用)。于是剃发为僧,从宫后水门逃出,浪迹江湖三十余年。到四十年代一四四○年,当时的皇帝是朱棣的重孙第六任皇帝朱祁镇,恩怨已消。朱允炆才表明身份,回到宫中,终其天年。
朱允炆既死,朱棣继位。他可以说因祸得福,如果不是削藩,他不过仍是亲王。但他对力主削藩的黄子澄等一批人,并不因此而予宽恕。他效法老爹朱元璋的手段,展开合法的屠杀。在这次屠杀中,刑事诉讼法中的“瓜蔓抄”,发挥强大的威力。那就是,逮捕行动像瓜藤须蔓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凡是能攀得到的,就攀住不放,辗转牵引,除非当权人物主动停止,否则能把天下人都网罗俱尽。
黄子澄当时担任祭祀部长(太常卿),处斩,全族被杀。齐泰,前任国防部长(兵部尚书),处斩,兄弟全体被杀。方孝孺,教育研究官(文学博士),朱棣对他特别厌恶,屠杀十族,连朋友学生都包括在内,八百七十三人死亡。财政部副部长(户部侍郎)卓敬,处斩,灭三族。现任国防部长铁铉,磔死。教育部长(礼部尚书)陈迪,磔死,六个儿子被杀,亲属一百八十余人,廷杖后贬谪蛮荒。总监察官(御史大夫)景清,磔死,用“瓜蔓抄”法,逮捕所有可能逮捕的他的家属和亲戚朋友,以及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使他故乡一连数个村庄的村民,全数处决,房舍一空。监察部副部长(左副都御史)练子宁,磔死,家族一百五十一人处决,数百人贬谪蛮荒。最高法院秘书长(大理丞)邹瑾,自杀,家族四百四十八人处决。最高法院副院长(大理少卿)胡闰,绞死,家族二百一十七人处决。
靖难的合法屠杀,大约死一万四千余人,比起朱元璋来自然大有逊色。不过有一项要特别提出的,即罪犯的妻子和女儿,除了斩首了的外,大都发配给家奴或奴隶,或发配给妓院卖淫,百般侮辱。生下的孩子,世世在妓院当龟奴。
──“瓜蔓抄”和妻女发配,不起于朱棣,而起于朱元璋,但在朱棣手中建立成为一种血腥制度。朱元璋就是用“瓜蔓抄”的刑事诉讼法,把仅只两个所谓的罪犯,牵引出五万余人的同党。至于眷属沦为娼妓,以朱元璋的性格,他绝不会放弃凌辱他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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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与刘瑾



  本世纪○○年代一五○五年,明王朝第十任皇帝朱祐樘逝世,把十五岁的儿子朱厚照托孤给两位宰相谢迁和刘健。
然而朱厚照是一个只对女人和游荡有兴趣的花花公子,荒唐而且任性。从小就跟他一起的玩伴宦官刘瑾,犹如他冥顽不灵的曾祖父朱祁镇的玩伴王振一样,事实上刘瑾一直崇拜老前辈王振的风范。
刘瑾有一个核心集团,被称为“八虎”,仅只这个名词就使人不寒而栗。不过八虎最初并没有干预政治的念头,他们只是引导朱厚照日夜不休地沉湎于声色犬马。于是谢迁、刘健跟各部部长(尚书),联合要求朱厚照排除“八虎”。宰相兼托孤大臣的威望,使“八虎”大为恐惧,他们只要求保留性命,愿意被放逐到南京,永不回到皇帝身旁。但谢迁、刘健根据“君子小人不并立”、“除恶务尽”的格言,坚持必须全体处斩。“八虎”环跪在朱厚照面前,哀哀哭求,当然加上一番足使一个大孩子跳起来的挑拨刺激,于是朱厚照果然发现谢迁、刘健的阴谋原来是要使皇帝陷于孤立。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以为皇帝一定会下令把“八虎”砍头时,皇帝却下令把谢迁、刘健撤职。
政府大权立即落到刘瑾手上,他用皇帝名义公布“奸党”名单,包括谢迁、刘健和儒家阳明学派的创立人王守仁;中央政府全体官员跪在金水桥南,恭听此项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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