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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黑暗的河流上_席慕容-第16章

小说: 在黑暗的河流上_席慕容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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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心中却一直很想念这朵花的。一直到有一天,读大学了,和同学们去北投公园写生,在一条小径的转角处,我看到这一朵花,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朵是一个样子,一样的蓝,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香。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马上到处去找国画老师,找到他后就赶快问他,在路旁长着的这一朵花叫什么名字?林老师说:“这是鸢尾草。”

  这就是鸢尾草,我生命里的第一朵花有了名字了。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一个人站在这朵花前很久,一阵微风吹来,小花就会颤动几下子,而我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地。童年时那朵蓝色的回忆竟然在我心里占了这么大的份量,一旦替它找到了名字,它却在名字前面显得黯淡而模糊了。曾经是那么清晰的一朵蓝花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年以后,在香港的一个街用前,我犹疑着不敢向前的原因了。

  我的另一段童年是在香港渡过的,那时候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她总带着我们三个小的出门去散步。我们先走过电器街,然后后面就是星街和月街,走完这两条街,就面对着二马路的一块山坡了。实在算不了是一块山被,不过,在香港那个寸金尺土的地方,那一块绿色对我们已经很够了。山坡下面有一条石阶,一直通到左边的半山公寓上去。每天早上,外婆就会在山坡前面做一段晨操,然后就在石阶上坐下来,看我们三个小孩在坡上面奔来跑去。我还记得弟弟那时候大概才刚会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毛衣裤,跟着我和妹妹的后面转来转去。我们常常故意躲起来,弟弟找不到我们以后也不会哭,总是一转身,两条小腿软软地,向山坡下面的外婆跑去了。当然有时候免不了会在草地上跌一跤,我们就会满怀歉意地跑出来,把他扶起来再和他好言好语地玩上一阵子。

  外婆就微笑地坐在那里看我们,一直到觉得太阳太热了时,才带着我们往家里走回去。

  后来我和妹妹进小学了,外婆就带着弟弟一个人去做早上例行的散步。从来弟弟也进了幼稚园了,外婆早上送他去上学,上课时她就坐在幼稚园的铁丝围栏的外面,看弟弟和别的小孩子交朋友或者打架,下课后她再带着弟弟走回家。幼稚园是附设在我们的小学里的,所创,我们放暑假总是一起放。一放暑假,我们老少四个又开始我们的晨游了,仍然是那同样的路程,仍然是那个同样的山坡,不同的只是外婆不再把弟弟背在身上,弟弟跑得比我们都快,而他也早已穿不下那一套紫红色的毛衣裤了。

  十几年后,我离开外婆,到欧洲来读书,从台湾坐四川轮来到香港,准备坐一星期后的法国客轮到马赛。那时候,有很多小时候认得的朋友都很热诚地招待我。算一算,离开香港去台湾读书竞也是过了十年的光景了,这次过境,十年后的香港当然改变了很多,可是也有很多地方仍然象我小时候所见的一样。那时候,我就渴望着再去一次童年时日日常游的地方。有一天清晨,我就一个人找到那一条电话街了。

  我是一个人从秀华台上走下来的,(但我的心中,却有三个人和我一起走下来。)电话街就在前面的左手,街道好象窄了很多,建筑物的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和招贴,只给砖墙露出一点点空隙,在那个空隙上有白漆涂着的十灵丹的大字,那三个字是认得我的。再转过一条街就是星街了,我慢慢地走着,很想象十几年前一样,可是身边怎么多出那么多数不清的人,不象一个清晨该有的样子。而我的高跟鞋的声音又一下一下地在提醒我,我不再是那个牵着外婆的手的年龄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来就只是来看一眼那个石阶的,看一眼后,我就会回头了的。但是,我没想到,这是需要勇气的。

  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前,我依稀地认出了那一块山坡的样子。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到那条通向左边的石阶,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见一个老人,精神很健旺地带着三个小孩子坐在石阶上。

  可是,我却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我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怕那条石阶已经不在了,或者就算还保留着,也许已经给改变了形状了。石阶前面的山坡也许还在,也许已经被人铲平,盖起公寓来了。我不知道我将会看见什么,我想,我还是设法保留我曾经看见过的景象吧。于是,我就回身往来路走回去了。走得很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转过头去。

  

雁阵

  

  等我再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火车正沿着莱茵河岸急驰着,对岸山上的古堡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孤独。火车经过罗累莱那块大山岩的时候,我只觉得岩上长满了太多的荒草。山岩默默地蹲踞在河的转角,而那荒草就在月光下郁郁地摇着。而我就想起了我在初中时学会的那首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个旧日的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而我就又想到外婆的那一条河,和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故事。虽然都是些平铺直述的,可是,它们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出现着,就像眼前莱茵河的水波;像昨天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一样;很温柔而又很悲哀地呈现在我的周围。我想,人类已经是一种很孤独的动物了,假如再没有这些旧日的故事来陪伴;再没有些亲爱的人让我去思念;再没有那无边的大地在等待着我的归去;那么就算走遍天涯,我也再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了。

  我的这篇杂记也许该在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了。我的丈夫说:“你写的东西太以小我为中心了。”不过,我想,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小我构成的,就因为小我有一份感情,大我才会产生一股力量。雁阵能够不停地飞过八千里的天空,还不就只是因为每一只大雁都有一颗思归的心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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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的河流上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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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

  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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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座上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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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声是很早就放出去了,因为,我很爱看朋友们那种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

  “真的要去尼泊尔啊?”

  朋友的眼睛好象在刹那间都亮了起来。于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谦逊地回答他们:

  “是陶!不过还不知道手续办得怎么样?假如办成的话,我们还要去印度,去喀什米尔哩!”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好象还都没这么兴奋。向别人说起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名字时,真有种陶陶然、薰薰然的感觉。

  我一直想去那种地方,遥远、神秘和全然的陌生。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古老,或者是荒芜脏乱的现代,一切都只是在一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里存在,和我没有丝毫痛痒相关,我可以用欣赏童话的那种心情去欣赏那块土地,不必艳羡,不必比较,也不必心伤。

  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感觉。从特别白、特别厚的云层掩映下,一点点地向我们逐渐展路出来的丰饶的绿色高原,有那样干净美丽的颜色,房屋、树木、山峦都长得恰象我梦里曾经臆测过的模样。又好象一张年代稍有点久远,可是笔触仍然如新的透明水彩画。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走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也没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迎宾酒后,我们就开始参观活动了。第一站就是城郊东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庙”,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尔导游很热心地为我们讲解:塔是实心的,底下的圆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画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观看注视着众生,然后,然后……。他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土腔,听起来很费力,于是,我们就一个两个地慢慢溜开了。要溜要赶快,否则,只剩下你一个人时,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需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刹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全都忘了。小小的店里,摆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镶着银丝套子的弯刀,缀满了彩色石头的胸饰,还有细笔画在画布上的佛画,还有拿起来叮噹作响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问:

  “怎么卖?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上刻着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看他们两个说得正热闹,我只好在旁边先挑一些东西出来,等他们说完话。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地翻译一下,因为有一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店里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也在看着我,可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时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覆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之前,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把这句经文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着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连。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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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的河流上失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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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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