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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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Ⅳ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政府”、“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想当然是得不到答案。
※※※
她像平时一样抱着剑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阳子摆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起来,急忙开门试试看。房间门被锁得好好的。
她找来店里的人,说出事情原委。很怀疑地打量着房门和房间的两个伙计,用凶狠的眼神瞪着阳子。
“你真的有什么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就放在里面,不知被谁偷走了。”
“可是房门好好地锁着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钥匙?”
听到阳子这么问,男人们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说是我们店里的人偷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钱?打一开始就盘算着要找麻烦然后溜掉?”
两个男的咄咄逼人,阳子悄悄将手放上剑柄。
“不是的。”
“反正付钱就是了。”
“我说了钱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阳子正打算把布解开,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对他们说道。
“请叫昨天那位老伯过来。”
“老伯?”
“就是庆国来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叫他来,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个男人像个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对着背后的年轻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轻人跑着离开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么?”
“这里面没有钱。”
“让我检查检查。”
“先等老伯过来。”
阳子断然地说,而男人则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她。很快地,吵闹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回来了。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跑掉了啦!”
挡在门前的汉子咂咂舌头,阳子听着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起眼睛。连同样身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谅阳子在战后富裕的时代中成长?还是不能原谅阳子没有语言障碍?又或许他根本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了?
她还以为发现同伴了,而且本来还相信老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被达姐所骗,让阳子没有勇气再去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连同样是海客的诚三都背叛她。
心头的苦涩一点一点地累积,怒气唤醒了阳子体内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觉得自己就将要变成某种野兽。
阳子在巨大的打击下冲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个流浪者,八成是对这里没兴趣了吧!”
“你不要强词夺理推到他身上。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紧握住剑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们这儿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让你白住啊!”
“是你们管理不周。”
“少罗唆!把那个给我。”
男人正伺机而动,阳子便摆好姿势,用手把布包抖开。只见从小窗照进来的光将剑身映得闪闪发亮。
“你、你想干嘛?”
“让开。我说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轻人大喊大叫着跑远,单独被丢下的汉子则慌张得直跳脚。
“让开!想要收钱的话,就去向那家伙讨。”
“你老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说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从行李里头拿钱来付吧!”
她将剑往前一送,男人向后退。她继续威胁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个年轻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几个人追过来,阳子一边挥剑吓吓他们一边冲向客栈外,拨开人群向前跑。
她觉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紧紧用力抓着的地方。
这是个教训,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月之影·影之海 … 第四章(5、6)
Ⅴ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继续着餐风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觉就沿着大路到了下一个城镇,可是身上没有钱,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饭。虽然应该可以进城像难民一样睡在城墙下,但一方面有守卫在城门口站岗,一方面阳子再也不能忍受混杂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阳子信任。
她觉得与其上当受背叛,还不如边挥剑赶妖魔边在野外露宿算了。
※※※
换了装扮之后她看起来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纪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有好几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们盯上,但要她举剑对着别人吓唬,她已经再也没有一丝手软。
白天走着走着要防备擦身而过的人们,夜里走着走着要和妖魔奋战。晚上睡觉时说不定会有妖魔突袭,她便自然而然地过着白天睡觉夜里上路的生活。
沿着大路旁的庐中也有卖食物的人家,但仅限于白天,更何况阳子的身上没有钱,当然也就没有饭吃。
有几次她耐不住饥饿,压抑着厌恶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难民涌入的城镇里已没有工作机会。再说她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会雇用她。
※※※
妖魔每晚都出现,有时甚至连白天也会现身,逼得阳子很头痛。疲倦和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而更让阳子困扰的,是宝剑显现的幻影,还有那只苍猿。
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让她心痛,苍猿则继续地诱惑她死了比较好。然而这些都赢不了她看看母亲、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之处的渴望,赢不了至少和人说说话的渴望。
剑上显现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来,而且会呼应着她想家的心情。是宝剑不可思议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现,还是根本就只会发生在夜晚?阳子对此毫无头绪。
妖魔接连不断袭击、无暇思念家乡的夜,让身体倦怠,终于有一点空闲的夜,让心灵疲惫。她也明白只要剑发光时不要去看就行了,却又硬不起心肠。
于是阳子今夜也注视着开始浮出磷光的宝剑。她从妖魔手中逃出,弯进了山里,背靠着一棵白色的树。
深山里偶尔可以发现这种白树,它和阳子所知的任何一种树都不同。树皮几乎是纯白的,树干直径虽有一间屋子那么粗,不过却很矮,她觉得最顶上的树枝应该也不超过两公尺。
没有叶子的树枝低得垂到地面,细虽细却极为坚韧,即使用剑也砍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棵用白色金属做出来的树。枝上长着黄色的果实,像被焊接上去一样,拔也拔不下来。
白色枝桠即使在黑夜里看来都光亮洁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知为何就会变得断断续续,野兽更是完全不再来袭,让她可以休息一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钻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的阳子,正注视着宝剑。距离在拓丘遇见老人已经超过十天了。
宝剑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树枝映得皓白皎洁,果实则发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着母亲身影的阳子,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移动的人影。
许多人。黑衣服。年轻女生。宽阔的房间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着制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这是寻常的下课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发型、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干净又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相较之下,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中岛离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声音起了个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涌进阳子的耳朵。
“离家出走?不会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岛昨天不是请假吗?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昨晚中岛她妈妈有打电话给我,害我大吃一惊。”
(这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吓死人了。”
“她是班长耶!”
“果然,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
“说得也是。”
阳子觉得更好笑了。这和自己的处境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听说有个奇怪的朋友来学校接她,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会不会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对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据说那就是中岛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个长头发还染起来的家伙,穿得披披挂挂打扮得很奇怪。”
“其实中岛是搞重金属的啦!”
“原来如此啊!”
(景麒……)
阳子面对着这些吵嚷,像个鬼魂似地动也不能动。
“我就说嘛,她那个头发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说天生的吗?”
“一定是骗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种颜色啊?”
“可是……听说她把书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吗?”
“昨天早上森冢发现的。”
“这不就是私奔吗?只献上自己的身体……”
“你耍蠢啊?不过,这样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失踪了吧?”
“好恐怖哦……”
“再过一阵子车站前面就会贴出海报了。”
“会竖一个看板,然后中岛的妈妈就会在街头发传单。”
“她会说:请帮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哦,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管他,反正和我没关系嘛!”
“一定是翘家啦!”
“对咩对咩,其实那种好学生才特别容易走错路说。”
“我看是私奔啦!因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爱火就昏头了。”
“够了没啊?你和中岛交情不是还不错吗?”
“哪有,不过是讲讲话而已。说真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她。”
“我懂,摆个好学生的架子。”
“就是说嘛!”
“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
“脸皮有够厚。不过,可以抄她的作业就蛮不错的。”
“对喔,真的耶!其实今天的数学讲义我还没准备说。”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没有人写好了?”
“要是中岛就一定有写。”
“阳子~快回来吧!”
哇的一声,她们开心地爆笑出来。突然间原本清晰的景象变模糊了,眼睁睁看着它扭曲、消失。它闪了一下,然后视线又变清楚,然而阳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剑身了。Ⅵ
阳子把剑放下,觉得手好沉重。
她心里的某处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朋友。
人生仅有很短暂的一段时期,会和被关在狭小牢笼里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级变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遗忘,毕了业也不再见面。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她掉下眼泪。
虽然有朝一日必定会体悟到这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心里仍不免期待,其中仍会隐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阳子真想跳进教室,告诉大家自己的处境,这样她们会如何反应呢?
这些生活在遥远世界、和平国度的人,她们一定也会烦恼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阳子打从心底笑出来,睡在地上蜷起身体。
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彻底切断,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体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独。
每当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时候、单纯因伤感而沮丧的时候,口中就会抱怨自己好孤单,这实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归,没任何人与她为敌,而且有东西能抚慰她的心灵,就算那样东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这时,不管听了多少次都觉得刺耳的难听声音响起,阳子继续蜷着身子,皱皱眉头。
“所以我说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话,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后可是没有半个人在等你哦!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剑的幻影多半有某种关联。苍猿必定是在看见幻象的前后现身,它并未特别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冗佑才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见过、母亲抚着绒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称之为朋友的同学当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亲会真的站在阳子这一边。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让她胸口好痛。
“妈妈在哭,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声。
“因为她是个母亲啊!孩子不见了当然难过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只见短短杂草覆盖的地面上,苍猿的头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为你不见了才难过,她只是觉得失去孩子而伤心的自己很可怜,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胸口一紧,阳子无法辩驳。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个更差劲的小孩,做母亲的一样会伤心。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声音大笑。
“就像养了很久的家畜一样,养久了总会有感情嘛!”
“住口!”
她轻轻起身,把剑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