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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作者:柯兴-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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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心不下呀!前门车站欢迎孙中山的活动怎么样了?没有出什么事吧?孙先生安全到达了吗?

  评梅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了,这使高君宇非常高兴。是的,评梅原本就是受了“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走出山城的母怀,离开哺育她长大成人的桃河岸边,来到北京的。只是初恋受了挫折,心灵受了创伤,她才产生了什么独身主义!这不但是她本身的问题,也是时代使然。——是几千年封建的道德意识造成的。她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

  我也许活不了很久,也许在我临死之前,她对我,仍旧是精神上的爱,感情上的爱,仍旧保持她清白一身的独身主义。但是,只要她能最终走出象牙之塔,只要她能从悲哀中解脱出来,走进时代的风暴,融会到革命的洪流中去,我死也感到欣慰了。

  高君宇正在徘徊、思索,突然,一阵震天响的口号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赶忙走到铁栅栏边,双手扶着冰冷的铁条,往东交民巷巷口张望。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口号声此伏彼起,洪亮,高亢。他猜度,这是欢迎孙中山的队伍,路经东交民巷外国使馆门前时,变成了向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

  过了一阵子,口号声消失了,游行的队伍好像也走完了。君宇离开医院的铁栅栏,走回草坪,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天空。

  风小了。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飞卷着,滚动着,贴着低低的天空,疾速地向南飘去。黑云,宛如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黑得鲜亮,黑得湿润,仿佛墨汁欲滴。

  高君字转过身,正待进屋,听得身后有人喊他。是评梅!他猛回头,看见评梅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

  看见君宇回过身,她便跑着过去。

  “君宇,”评梅上下汀量着他,“你好了吗?怎么走出病房了呢?”

  高君宇特意用一种轻松而又欢快的声调说:

  “你看,朋友,我已经好了!今天,我可以出来接你了!”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他那张清癯的脸,荡漾着少有的喜悦之情,好像是个心地纯真的孩童。

  石评梅深情地凝视着他,柔声道: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了!”

  少女激动的面庞,绽出了抚媚动人的笑,仿佛是严冬飞雪之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粉白的梅花,娇艳,俏丽。

  高君宇说:“医院的克利大夫,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为我高兴吗,评梅?”

  “这是真的吗?”

  高君字没有说他费了多少口舌,才争得克利大夫同意他出院,也没有说克利大夫是怎么再四地严厉警告他:出院后必须静养半年,否则有生命危险!他只是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骗你!”

  但是,评梅刚才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君宇从枯黄的草坪上走动时,步履仍旧是那样的沉重迟缓,仿佛是个年迈的老人。现在,看见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仍旧是那么惨白消瘦,仿佛是古墓里的一具枯骨。他的笑,也不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而是在和病魔搏斗的同时,勉强转颈一顾,装出来的。好使评梅不用担心,好使她高兴,使她相信他已经恢复了健康,明天出院是真的。评梅想到这些,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感到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君宇!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看你,怎么又哭了?”高君宇特意笑笑,伸手替她擦去了泪水。

  评梅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苦涩,惨淡;是那样的令人心碎!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为什么偏偏高兴的时候,去悲哀,去伤心落泪呢!

  为了缓和气氛,评梅笑着,高兴地向他介绍欢迎孙中山的情景,她说她看到了孙先生,说比她十二年前见到的孙先生显得憔悴,消瘦,病容可掬。她还说游行的队伍,回来的时候,走到东交民巷西口,他们还喊了一阵子口号!君字,你没有听到吗?

  又起风了。评梅挽住君宇的胳膊(多半是为了搀扶),让他进屋。进了病房,评梅又强迫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看他嘴唇干裂,又硬喂他喝了半杯橘子水。

  中午,评梅回去吃了饭,下午又去了德国医院,陪着君字。那天,她在病房一直坐到晚上八点多。高全德小弟来陪床,评梅才起身要走。

  评梅要走,君字要送她。评梅不让,说明天她还要来接他出院。但是君宇执意要送,硬是下了床,穿上大氅,送她出了医院的大门,又一直送她走出东交民巷。

  夜,静静地,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脚踏积雪的声音。

  评梅说:“因为你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为了来看你,这条巷子,我不知走过多少遍!”

  君宇的思想飞到历史的深处,他感慨地说:

  “罪恶的东交民巷!”

  评梅一怔,借着薄淡的月光,扭脸瞅瞅他。

  是的,高君宇说得对:罪恶的东交民巷!

  这东交民巷,最早称做东江米巷,中段就是御河桥。河水清清,岸柳拂拂,有诗赞曰,——

    风飘河上垂垂绿,

    烟锁桥边濯濯轻。

    自是圣朝多雨露,

    一时树木尽合荣。

  宋元两代,这里还是条万民千户、小巷连接的中国古典式寻常百姓的坊巷。明朝时,巷里开始设四驿馆、典簿厅。吴三桂的府地就在东江米巷的东头,他的父亲吴襄,就是被李自成在这里杀死的。

  靠近巷里中段的御河桥,有一处“迎宾馆”,到了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专供外国使臣临时驻足。但以四十天为限,不得常住北京。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终于砸开了闭关锁国的清政府大门。外国使节开始常驻北京,于是东江米巷和御河桥一带,设立了使馆,东江米巷改成了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后,整个东交民巷便成了“使馆区”。御河上砌了暗沟,昔日垂柳之盛,已不复存在矣!

  东起崇文门,西止棋盘街,全部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大本营,成了“王国之上的王国”。这里,兵营、警察署,应有尽有;什么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医院,以及军事、司法、经济、文化等各种机构,一应惧全。今日绿树成荫、花木繁茂的东单公园,当年却是使馆兵营练兵的东单兵场,耀武扬威,黄尘滚滚。东交民巷里,干尽了罪恶的勾当!

  东交民巷的东西两端,造了铁门,日夜有外国军警把守,不许中国人通过。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冲进了东交民巷,打破了东交民巷不许中国人通过的“禁令”,到美国大使馆递交了一份英文“说帖”!①

  

  ①说帖,抗议性质的备忘录;因为巴黎和会不但决定把原来德国强占中国的山东的“权利”判给日本帝国主义继承,同时拒绝了取消袁世凯和日本订立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提议。而美国总统威尔逊正是巴黎和会的主持人之一。

  高君宇一边陪评梅散步,从东交民巷穿过,一边指指点点,哪哪是什么什么地方,简单叙说了东交民巷的演变史。

  评梅听完,带着一种诧异惊喜的表情,说道:

  “这些事情,你怎么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中国的耻辱史,”君宇说,“应该知道。知道了,才能思奋以雪国耻,才能改造社会以重兴中华!你说是吗,评梅?”

  评梅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她说:

  “回医院去吧,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天这么晚了,我再送送你。”

  评梅说:“不用了。”

  她给君宇系好围巾,仰着脸,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朝他甜甜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望着有几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渐渐地化了。

  高君字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在你面前,我如同飞入你手心的雪花,我没有我自己。”

  评梅感激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微明的路灯下,她仰着脸看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评梅从高君宇的眼里,看到的是深沉的柔情,真挚而赤诚的爱。

  此刻,她虽然在冰天雪地之中,却仿佛感觉到了高君宇那颗滚烫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她温柔而低声地说道:

  “朋友,我终生感激你,感激你对我的爱,——你的铭心楼骨,缠绵眷恋的爱!”

  “评梅,”高君宇的眼睛里充满着深沉的柔情,他说,“假如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怎么能说是爱你呢?假如你认为这就是英雄主义,那么,你放心,我愿虔诚地在你的世界里,赠给你这永久的骄傲;假如你坚持冰雪友情,我愿陪你完成你金坚玉洁的信念。这样,你满意了吧,朋友?”

  评梅感动了,连声音都微微地有些发颤:

  “君宇,我将用我整个灵魂,用我终生不变的爱,来回报你,我的朋友!”

  高君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凄然一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评梅拉着他的手,走出了东交民巷。两个人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只听脚下咔哧咔哧的声音。

  评梅突然问道:

  “你感觉我的手凉吗?”

  高君宇点点头。

  “那你给我焐焐。”她娇嗔地说。

  高君宇把她白嫩柔软的小手,放在嘴边哈了哈,又替她搓了搓,揉了揉。然后放到自己兜里,握着它,替她暖着。

  出了东交民巷,已经看得见东长安街牌坊,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显出模糊的轮廓。

  “好了,现在你该回去了。”她说。

  高君宇扭脸一看,正好过来一辆洋车,他摆摆手,叫住车。

  评梅刚要上车,却转过脸说:

  “君宇,你走吧。”

  “你上了车我再走。”

  评梅无奈,只好上了车,朝他笑笑。高君宇这才转过身去。她看见他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地走了。

  车夫操起车要走,评梅突然拦住他:

  “等等!”

  她看着高君宇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她还没有走。直到君宇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闭上眼,才仰着脸,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到车背上,才让车夫拉起车走了。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

  洋车拉着评梅,在长安街古道上,慢慢地走着。

  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时不时的有些鞭炮声,打破了灰城的沉寂。

  古老的北京城,添了些许的新年气氛。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夜已经很深了。

  灰城沉进了酣睡中。只有雪花,仿佛是些有性灵的活体,飘动着,飞洒着。不管人间是穷是富,是善是恶,是欢笑还是忧愁,它都毫无例外地飘落在你的屋顶,飘落在你的院子里。

  石头胡同静无一人,南半壁街也空不见人影。13号林砺儒校长的院里,全都进入了梦乡。只有石评梅的窗户,透过淡绿色的窗帘,闪出薄淡的光亮。

  评梅还没有睡。铜架子上玲珑美观的白炉子①,依旧烧得很旺实。她腿上放着一本红皮的日记本,坐在白炉子旁边的椅子上,沉思着。她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

  

  ①白炉子,是取西山一种叫“不灰木”的石粉,以及麻刀、沙子,掺和后经过模具压制而成。小的类似花盆;大的近似“亚”字形状。

  昨天,就是元旦,她去给君宇拜年,也是接他出院那天。那天,阴云已经扫尽,一路上冷风刺骨。太阳露出了半张笑脸,残雪刺目。

  评梅背着照相机向德国医院走去。她是准备在高君宇出院的时候给他留个影,作为纪念。

  但是,她的心,说不上是惆怅,还是傲意。她总觉得:结婚结合,是一种爱;不结婚不结合,也可以成为一种爱。归宿虽然不一样,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是都能达到爱的峰巅。况且结婚结合,未必都会有真正的爱。而真正的,不是虚假的爱,高洁深沉的爱,常会在不结婚的独身者当中产生。

  想到这里,评梅的心头,常会泛起一种神妙的傲意。

  自打高君宇从南方归来住进医院,评梅几乎天天都要去看他。但是不知为什么,从欢迎孙中山那天她去看了高君宇之后,她在心底里便产生一种忏悔的惆怅之感。特别是她接受了他的爱,又要求彼此保持终生清白的独身以后,她明知道高君宇的心很凄苦,君宇对她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心,爱护,体贴,温暖,柔情和爱。越是这样,她的惆怅越是带着忏悔的成份。清妙的傲意,忏悔的嗔,掺和在一起,搅和在一块,摘不开,理不顺。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了德国医院。

  哦,就要再见了,我走进的无数次的德国医院,我踏过的院里枯败的草坪,以及医院里那些令人恐惧的白色!再见了,我今天就要接君字离开你们了!

  评梅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

  高君宇正脸冲里,躺在那里,审阅《向导》近期发排的几篇稿子。那是兰辛头几天给他送来的。在高君宇一再要求下,说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再这样待在医院不干工作,很可能憋出病来的。兰辛这才给他拿些稿子来。

  评梅进了病房,蹑手蹑脚,走到君宇的床前,抿住嘴,憋住笑,探头望望,君宇还没有发觉,还在一页一页地翻着稿子。

  评梅摘下围巾,脱下皮袍,回身蹲在床边,手攀着床栏。高君宇仍旧没有发觉,仍旧一页一页,专心致志地在翻阅稿子。

  评梅手把着床栏摇动了几下,终于把君宇惊动了。君宇这才扭过头,一见是评梅,便赶忙坐起来:

  “是你,评梅,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在梅香唤醒我的时候吗?”

  评梅冷不丁从身后拿出一束红梅来:

  “是的,是在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来的。不过君宇,今天我来接你出院,首先特地给你拜年,祝你一年健康和安怡!”

  “谢谢!”君宇说。

  他接过花,插入床头的紫玉瓶里。回过身,看见评梅还蹲在床边,手攀床栏。仰脸看着他笑。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干吗老是蹲着?起来!”

  “不准你笑!”评梅娇柔的脸上,显出一种天真末泯的顽皮的笑,“君宇,你听见了吗,不准你笑,你听我说。”

  君宇答应一声,故意憋住笑,板着脸,说:

  “是!不准笑!我应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撅着嘴,接受梅兄的训导!”

  “好,君宇,”她说,“从今天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祈祷!”

  高君宇疑惑地看看评梅,说道:

  “那么,好吧,我做个永久的祈祷,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祈祷。可是朋友,你告诉我,我祈祷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对你我之间的爱情,还能抱着突破性进展的希望吗?”

  评梅的笑容收起来了,低下头,摇了摇。

  高君宇说:“我既然没有希望,那又何必去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幸福呢?朋友,请原谅我,我不愿做这种幻境中自欺欺人的祈祷!况且,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即或存在,大约也不是个善良之辈!至少,上帝和我的关系不很好!不然,它就不会总和我过不去,它就不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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