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要趁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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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后一直单身。陷身时间的斗兽场,一寸寸被逼向墙边,她有时也会心灰意懒,想随便嫁谁也好,爱情是狗屁。一念至此,她顿时有一种寻死的绝望,她仍然不相信,人可以活在感情的真空里,像一粒放在太空的种子,没有空气、阳光、水和食物,而继续开花。有好几年,她的MSN名字都是:“爱情与钱,都在来我家的路上。”她愿意做树边寂寞的猎手,一直等,等着瞧瞧。
她结婚结得很晚,感情,性,临睡前无止无休的闲谈,日子像一方薄田,耕三锄停两锄,慢慢也整出一片蒲公英。蜜月里,她偶然说起他,说起待结的发,说起不得已、爱别离、舍不下,仍然说出一片泪光。温柔的夫君不出声,只是用尽全副力气揽她入怀,她刷刷泪下,知道自己等着了。
再遇到他,是很自然的事。大学同学聚会,最后似有意又无意撇下他们俩。都是成年人了,未必还谈那些缠缠绵绵的话,她遂兴致勃勃给他看儿子的照片,也看他女儿的,表示要结儿女亲家:“哪一天,带我儿媳妇来一起吃个饭。”“归她妈了,等我探视的时候吧。”她懔了一下,才彻底地明白他在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她明白不该问,但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苦笑:“过不下去了……整天没话说。白天上班,吃饭时也没话,做爱时也没话,本来也做得很少。后来她怀孕,从那时起就是无性婚姻……”他嘴边,多了一道细长的纹,是岁月的刀劈斧凿。“我曾经以为爱情不重要,我忘了我是人,有人的情欲,我真的不是猪,吃睡就可以过一生。”沉默很久,他忽然说:“我还记得你说过,说我不会幸福。”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惊呼。
这是诅咒吗?不,这只是卡桑德拉的预言。卡桑德拉是希腊神话里蒙受诅咒的女子,有预言的能力,却不能改变未来发生的事,她将眼睁睁看着死亡、杀戮、痛苦一件件发生。而最凄凉的是,无论她怎么呼喊得声嘶力竭,都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从来都没有。
她坐在肯德基的塑料座椅上,觉得自己就是卡桑德拉,在血洗过后的白色石头上沉坐。黑披肩在她脸上一扑一扑,奇怪,有一点儿湿,原来是她脸上的泪。
如果有机会,她宁愿自己曾经高贵大度地说:“我祝你幸福。”但卡桑德拉,永远只说真实的预言。
大风之约
火车刚刚入境,就满是台风消息,风灌进来灌出去,气势汹汹。她却干干地笑。十年了,台风一样来,满城樟树被吹得摇摆不定。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左手是机票,右手是签证,全套LV皮箱里有旅行支票,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她却一定要赴这一场大风之约。甚至全程去换了崭新一沓百元纸币,被那锐利的边缘割了手。要拿来干什么她没想过,只是她能预想到这痛快。十年了。
司机不知道她说的地址:“哪样走?”极年轻的脸,一口软糯的本地口音,“姐姐,我土生土长二十多岁都不晓得。”她吃了一惊,她居然是外地人了?有一点儿隐隐的慌。幸好樟香一如旧日,在风中哗啦啦,给她安慰。
看到牌坊她大声叫停,叫完之后不自觉“呀”一声,眼前分明是一座新建的小区。原来的小径呢?她的初夜就在小径的尽头,他把她的手膀捏得好痛。裙上的青草渍永远洗不掉。记得那天便是台风天气,樟树香得令人落泪。她跌跌撞撞向附近的小店打听,店主是外地口音:“我去年才来的。”而她,离开了十年。
打了114,绕了无数的冤枉路,单位早就迁到遥远的一座大厦。到底找到了,她拖着行李下车,想象里她将直入他的办公室,定格一刻将闪耀如钻石,如她裙上绣着的火凤凰。他却一定老去、秃顶、大了肚腩,是那些她从小见惯了的小城男人。是否要像滥俗的电视剧,掼他一耳光?
她被保安挡在了前台:“你找谁?”连连报出几个名字投石问路,保安一律摇头,“没这个人呀。”终于她犹犹豫豫,说出了他,保安把电话推过来,“你打个电话让他带你进去吧。”她手握着话筒愣住了。
门开处,门外的风声呼啸而来。大楼里却是清寂的,芳香剂味道全天下写字楼共有,与她的记忆冲突。不断有人来来去去,谁来交一封快递,谁来打一杯开水,脸孔都很陌生。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说什么?谁还记得她,记得十年前的一段丑闻?太多嘴脸在闪回,他怯懦躲闪的,他老婆穷凶极恶的,同事快意的……她远走他乡,怀着一定归来复仇的决心。
她没忘。可是,没忘的,大约也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转身推开门,大风呼一声涌上来,她的长发掩了一脸,像一个女鬼,所有的恩怨已经被时间的大风,一扫而光。
雅歌
我的爱人喜欢喝热茶,赤脚立在厨房里煮开水,把叫嚣的沸水冲入杯中,干燥几乎蒙尘的茶叶,魂魄来归,冉冉开放,复有柔嫩面容。很渴的话,她会要冰水,“谢谢。”微带南方口音,婉转有致如琴音。她不喝可乐或者白水。我的爱人,要至热或者至冷,斩截的爱恨分明,却难能承载平凡的温柔。
我的爱人爱洗澡,不知名字的精油滴落水面,腾起草木香的雾,像深秋黄水仙的幻觉。她享受浴缸时间,如鲸渴望南海的浩瀚,微微盹着之际,手机却突然惊起,她叹一口气,接起,“喂……”我从那声音了解疲惫、沉重及人生的不得已。
我的爱人也曾带着酒意前来,双颊红绯,任何声音,她都以极大的热情聆听,脸上挂着笑,恍惚的,殷勤的,人是沉在应酬的全副武装里一时回不来。抱着马桶吐得呕心沥血,喝一杯冰水她便被唤醒,“不好意思弄脏了卫生间。”像政客说,“I’M SORRY”,非常诚挚、非常虚假的歉意。
次晨在梳妆镜上用磁铁压一百元和一张写给钟点工的便条,磁石是一个中国娃娃,朝天小辫,一手持鼓一手持槌,仿佛在说唱。她曾说这娃娃像汉俑。书上说:汉代是中国第一个盛世,有了冶金有了铁有了钱币,人从最艰苦恶劣的生活中解脱,开始了解并记载,那些微细的快乐,比如耕田、做饭,或者,爱情。
我的爱人不曾为我做过饭,我想她是一个不谙家务的女子,因她掌心柔如雏雀,然而她的右手拇指食指都有微硬苔痕,那是握笔的痕迹。左右手腕皆有茧,我道,“键盘手。”她笑,“啊?有名字的。”我遂轻轻揽她的手,送入口里,像幼时母亲吮我受伤流血的脚趾。
我的爱人柔软如绵,硬净像玉,热烈时分是小火焰,睡熟时软弱成茜草。深夜,当我抱住她,她却时常转个身,在我怀里,背对我睡——她享受我抱的快乐,却不肯,也许是忘了,给我以同样的回应。
我的爱人时常在一盏橘黄灯下,她梳拢长发,盘转成髻,再紧紧地,用一只琥珀发夹束紧,那么紧,比MBA教程更无懈可击。起身时,她已经穿好白衬衫,黑裙,灰风衣上别一支凤凰胸针,洒一点儿我的古龙水。忽然间,我的爱人离我远了,是这大城里,数百万陌生女子中的一个。我想我并不认识她。
是的,我的爱人,我其实不认识你。
而我的爱人,一定是一个不喜欢等待的女子。因为此刻,我的手机响了又响,全是同一个不耐烦的号码——原来,我的爱人,我们都有两个号码,用来应付正经事务与不正经的。这一项联系很久的合作,将因为我的爽约,而被取消。
在黎明才分开的我们,是QQ上邂逅的男女,以身体互悦,度过缠绵缠绵的一夜又一夜,事了拂衣去,她从不留声名,抑或一痕口红印。然后,我与她,分别驱车,来赴同一场合同的谈判。我依时到场,却在远远的门外,认出她的背影。我只有像一个没有面目的替身演员,还没上场就悄然退下。
我的爱人,命运何其荒谬邪恶,置我们于爱欲与俗世的迷宫森林。
我如何能够现身呢?我是她的仲夏夜之梦,她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突然横在她真实生活里,转身一变成她的客户,我会是蛇,以诱惑之果,毁了她的伊甸园。
恕我失约,我的爱人,我将从你的时间,无论夜与昼,彻底消失,如潮汐退去沙滩无痕,因为,这是我爱你的,唯一方式。而我的爱人,她并不知道,我是这样地爱着她。
爱的尸骸
那年,他陪父亲回老家,为祖父母合葬。火车进了山东地界,一窗葱绿,大叶大秆地招摇,是高粱与包谷。父亲淡淡地,说些他不知晓的家事给他听:“你爷爷一代,很多这样的。”没有一点儿怨意。
1944年战火蛮荒,祖父一走便没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计,老人小孩鸡猪衣食,以及,等。日头东升西落,江山换了人家,男人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渐渐老了容颜,枯槁如木,她的等待,却坚若磐石。17年后,祖父托人捎信还家:他活着,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经12岁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语的农家女子,闻此也无声无息,在炕头上久久盘坐。第二天,照旧下地去。半年后,祖母就去世了。
他想他明白祖父的选择,以三十岁男人的心。战火硝烟,生命何其脆弱,死亡如影随形,祖父也只是基于恐惧,追寻一点儿生的快乐吧。
只是,祖母共育有四子,除了父亲考取大学离开,其余三子,皆在农村。夜里宿在四叔家,破砖败瓦,人多挤不下,两位堂弟抱了被子,睡在院中的平板车上,听得酣声如雷。猪圈强烈的腐败气味令他难以入睡,满身皆痒,他疑心是跳蚤。
而他记忆中的祖父,是一位慈祥到近乎温柔的老人,对他极其宠爱,也是他成长岁月里不可或缺的忘年交,教他近代史、做人、旧体诗,以长者的睿智宽厚,安顿他暴烈的青春。
父亲对祖父的敬爱,当下不敢多言。
第二日启坟,黄土里卧着一个破木匣,简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们一片唏嘘,连他都禁不住想恸哭一场,不为亲缘,只为一个寻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劳。父亲不动声色,只张罗着,置买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他以长孙身份扶柩,准备将祖父的棺椁入土,父亲突然发话,“等一等,先放我妈。”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连他这种都市小子都隐隐觉得不妥,何况在男尊女卑、最重礼数的孔孟之乡?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骚动,很多不以为然、惊愕的神情。
然而父亲跪着,脸,沉默着。面颊、眉眼、微张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开交,钢铁一般坚不可摧。
父亲一生,到底有没有恨过祖父呢?
祖母的棺椁无声落土,扬起尘烟,像黝灰燃烧的火焰。随后,祖父的棺椁也放进,坟头合上。一段旧事,自此缄口不言。
他恍惚记起,十七岁那年,他想向喜欢的女生示意,又担心她不接受,学校会处分,祖父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取笑他,“喜欢还怕啥?”
但,如何勇敢爱呢?如果爱与责任相违背?如果爱就是伤害和背叛?血会渐涸,液紫而乌,如沉黑底色的玫瑰裙。那些疼痛,却永远不能遗忘。
太多事情,他无从了解;也再也不可能,与祖父,以男人对男人的姿态,聊一聊了。他对祖父,完整的爱与尊敬,是一件洁净温暖的旧衣,此刻,打了补丁。
忽然他胸口震动,如心在狂跳。是手机,千万分熟悉的号码,属于妻子之外的另一个女人。而他迟疑着迟疑着,久久不敢接听。原本,他以为,说一句爱,或者不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爱是多么欢喜,但当爱情死去,如何安顿尸骸,并且在坟头上种一棵苹果树。他想,他还没有学会。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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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还能怎样地想起你
姜花不知道
很意外的,元旦在武汉,遇到姜花。是摆在人行道的花摊,一天一地的白花,茎长而饱满,立得直直,花开得高,却微低着头,瘦瘦的骨感女子,盛放也像半开。摊前高高挂出大报纸,“姜花”一笔字倒是拙劣。
这就是姜花?我差点脱口而出。最早知道姜花是在亦舒小说,《两个女人》还是《玫瑰的故事》?总是雪洞似的房子,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在闷热潮湿的夏夜,带着一阵清凉……她笔下的香港似乎是永恒的夏天,姜花与夏天一起出场,芳香,热烈而安静,侵略性的,像白衣女郎幽幽的大眼睛……
熟极而流,顺手拈来,千人一面就是亦舒的风格——不算批评,我们好的就是这口,大律师、建筑师甚至黑社会头子都会有机会念出“惆怅旧欢如梦”。但这样提到姜花,也实在因为姜花在香港,随处可见吧?
我在武汉的暖冬里遇见姜花,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一块钱三朵;我给出一张十元钱去。卖花人热切地说,“我天天来这里,几时要买,我都在。”又点点报纸,上面留了八位电话号码,注明“说找卖花的张老头。”但明天,我一低头接过花束,我就上飞机了。
那一晚睡不实,睡睡醒醒间,一种奇异热辣的香,排山倒海地过来。五点我起床,蒙蒙胧胧到了客厅,扑面而来,是静静开放的姜花,有一种恍然大悟。
在梳头洗脸整理行囊的间隙看一眼,原来那些开放的花,已经萎谢了,现在重新开放的,全是我不认识的。真个的妾如瓶中花,一朝一夕发。
此后再没见过姜花,也没打算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遇见。每每想及,有怅惘也有冬夏不分的疑惑。春来无事,我闲翻《九歌》,“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我早知杜若是香草,还是顺眼瞥了下注,“一有说是姜花”。吃一惊。
把书架翻了个底儿掉,找到了《楚辞植物图谱》,有杜若的照片,小小的看不真切。只觉得雪白、傲岸,花与花之间,有不合群的疏离。很恍惚。我又很快查出来,至少有两种姜花,一种也叫蝴蝶兰,是姜科,而另一种是杜若,是鸭跖草科。
我一向喜欢杜若这名字,甚至拿来给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当名字。我很用心地想,我遇到它的可能较大,因为屈原的故乡,原也是湖北。但我不能确定。而我,也很喜欢亦舒呀。两种姜花,遇到谁都是惊喜,错失谁,都是憾事。甚至如果再见姜花,我也怀疑自己能否认出来,像在五六个嫌疑犯间搜寻唯一的杀人凶手,“好像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第三个也像……”
几乎是一篇小说了。长途旅行里邂逅两个好男子,火车驶入黑暗的隧道,忽然我唇上来了一个吻。还来不及惊动,窗外又已是蓝蓝的天。是他,还是他?啊,姜花不知道。
他说吃屎的感觉让人心跳
不知是谁,发了一段歌给我听,大约是个带着诡笑表情的朋友。
渐渐,听清了歌词,大吃一惊:“我可以把最爱的蛋糕让给你,我可以把所有的积蓄送给你,我可以帮你杀掉你痛恨的人,就连你拉的屎——我都能大口大口地吃。”
热烈到疯狂,火辣至成烬,这爱情表白触目惊心,常人如我,胃和心都抵受不住。
我的反应层次分别如下:蛋糕很愉快地接受,立刻舀一匙喂他,与我的糖心分享我的甜;积蓄太隆重,我要先掂量能否承得起他的一生;杀人?不会吧老大,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