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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后一次收获-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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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完咧?”
  赵鹏一抬头,党支书赵生济站在当面,手里掂着一尺长的旱烟袋儿,正以关心的口气说话。赵鹏坐起来,笑笑说:“完咧!总算打完咧!”
  “这个机械化真是好!”赵生济端端正正站着,背不驼,腰不弯,站在那儿,透出一股强悍的气魄,“收麦前,我正发愁哩!你看呀,这么大的场面,一家一户分得一块一络,不足三步宽,光麦捆就塞满了,怎么碾?电碌碡根本没法使用,牛拽碌碡也用不上了。咋哩?这一块一络的窄道道儿,牛连身也转不过喀!听说渭南农械厂有新式脱粒机,我立马赶快去买,这机械可真好!占地少。脱粒快,正适合一家一户使用……”
  “这个脱粒机确实不错,实用,工效也高。”赵鹏连连点头,“你给社员办了件好事。”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赵生济说,“要不是科学人员想出来这样的窍道,咱农民今年真可得用……棒捶砸哩!”
  赵鹏哑了口,没有料到,赵生济的话一转两拐,归结到对他这些科技人员的功劳上来了。
  “你甭久停,回去洗洗,吃饭。”淑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说着,和王秀珍低声轻调儿说着什么,走向村里去了。
  “中央要各级干部爱护知识分子,这政策真是英明。”赵生济发表议论,“譬如说,这个脱粒机,一天一夜打多少麦子?靠咱笨庄稼人用棒捶砸,用连枷打,一百个强劳力打一天,顶不住机器转一锅烟工夫……我信眼科学!”
  赞扬科学,保护科技人才,无疑是目下最时髦的口号了,这个口号在此时此地由此人慷慨激昂地喊出来,尽管说得干脆,直率,诚心实意,却无法使赵鹏感觉出它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有一种潜上心头的敏感:他平白无故来送给我几句好听话,是否包藏着其它意思呢?淑琴和王秀珍走出麦场之后,赵生济一屈腰,坐在麦秸垛子旁边了,看来还有长坐下去的意向。
  “赵鹏,你们学习多,我是老粗看得浅,我想问你——”赵生济拨开麦秸,把未燃尽的烟灰磕在地上,用脚蹭了两下,神秘地问:“你说,国家朝这个样子往下走,怎么得了呢?”
  “什么不得了呢?”赵鹏迷惑地瞧一眼赵生济,刚才他还慷慨激昂地赞扬中央注意开发人才的英明措施,表示他这个农村基层干部与中央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性儿,怎么前头的话尚未搁凉,又疑虑重重了呢?他问,“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方说农村。”赵生济猛地一摆头,不堪设想的架式,大声叹惋,“简直成了没王的蜂了嘛!”
  赵鹏依然得不到谈话的要领,农村的事儿,大广泛了,他想探知赵生济所指的具体哪一方面的问题,就说:“什么事使你作难了?”
  “凡事都难办!”赵生济说,“无论中央的指示,或是县上公社的指示,传达下来,没人听喀!各人想做啥就做啥,谁也管不了啦。”
  “是吗?”赵鹏含含糊糊搭讪着。
  “比方今天打麦吧!规定每人收二元打麦款,开电费,开管机子的技术人员的工钱。社员都交了,就他俩不交——”赵生济叙说,“他俩跟你在一组打麦,你看那俩货!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一个像和尚。这俩捣蛋锤锤子搅得全村不安宁……”
  “他俩为啥不交打麦款呢?”赵鹏问。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没!”赵生济气愤地说,“而今又不搞运动,你说,像这号捣蛋锤锤子,我咋办?”
  怎么办呢?赵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却是早已从长头发和光葫芦嘴里得知,他们根本不是耍赖不交用脱粒机打麦子的费用,而是要等着你赵支书交了以后才交。你赵生济不抓阄,不排队,也不和谁家联合,叫来几个社员给你脱粒,说是“试验新机器”,把你家十亩地的五六千斤麦子“试验”完了。那俩“捣蛋锤锤子”可是咬住不放,说:“试机脱粒不用电吗?”
  “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干,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爽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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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罢夜饭,淑琴把一条被子搁到小推车上,叫他到麦场里去过夜。明天要在场面上摊开新麦晾晒,晚上就不需把麦子搬回家里来,为了防备手脚不干净的人灌走粮食,就得各户看守自家的麦堆。
  脱粒机在碾麦场的那一角轰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已经打过麦子的农户和还轮不着今晚打麦的农户,麦堆前或堆垒的麦积子跟前,都有一个主人在小推车上睡觉。为了防止夜露的浸润,有人用权把撑起两页苇席,罩在小推车上方。脱粒机轰然作响,毫丝不影响在小推车上睡觉的庄稼人舒缓香酣的鼾声,人都太劳累了!
  赵鹏在小推车上铺上干燥的麦秸,再铺上被子,就躺下了。刚躺下,他发觉小推车的车身太短了,两条腿没处搁。他又爬起来,把一把长柄竹条扫帚横搭在车辕上,双腿可以平搁在上头了,挺舒服。
  多少年没有在乡村里露天睡觉了,唤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啊!小时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伙伴们到麦场上来睡觉,在麦草窝里翻跟斗,在粮食堆子里倒栽桩,玩到夜深了,小伙伴们挤在一窝窝睡觉。大人们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表现出格外宽容的胸襟,一任孩子们玩闹。
  现在,赵鹏又背对热烘烘的乡村土地,面向高远的星空睡觉了。他参加过许多专业性会议,住过豪华的饭店,睡过一晚要价三十多元的床铺,那是富有弹性的一种软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时睡在小推车上,也觉得挺舒服。看来人的皮肉也没有定着,全看在何时与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身边一阵刷刷响,他转过头,看见淑琴站在麦堆跟前,用手撩着麦粒儿,忙问:“哦呀!你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淑琴在麦堆上坐下,拢一拢头发,轻声说:“我睡不着,想来看看麦子!”
  “麦子在这儿搁着,跑不了哇!有我给你守着,谁也灌不走!”赵鹏说,“你还不放心?”
  “由不得人呀,赵鹏!”淑琴动情地说,“咱们啥时候有过这么多麦子!”
  是啊!过去顶好的年景里,人均夏粮从没超过二百斤,十之八九的年份里,都是百斤左右,而小河川道是号称盆子之地的哩!跟前这一堆麦粒,刚从脱粒机里流出来的时候,几个老农已经估定不在二千斤以下。这是淑琴和两个孩子的口粮,即使全年不吃一粒杂粮。放开肚皮也吃不完呀!他坐起来,屈着腿,心里也很高兴,逗笑说:“是嘛!讨吃婆突然有了一瓮白面,夜里睡不着了!隔一阵儿就跳下炕,揭开瓮盖儿看一回……你呀!”
  淑琴默默地听着,不恼也不笑,像是在想着什么,转过头说:“赵鹏,夏收后我们真的就走么?”
  “早说了嘛!你又……”赵鹏说。
  “咱们的地怎么办?”她问。
  “早跟你说了,交给队里嘛!你咋……”赵鹏已经意识到,淑琴犹豫了。
  “不交行不行呢?”淑琴问,“我不想进城了。”
  “怎么啦?”赵鹏意料不到,淑琴果然发生变故了。
  “种地有种头儿了。”淑琴说,“其实,就是收麦时忙些苦些,平时锄草施肥,我一个人全干得了。你在城里工作,让娃娃跟你上学,在灶上吃饭,不用你麻烦。我在家种地,给你爷儿们供给吃的,倒好。”
  赵鹏瞅着淑琴,她不是随口说的闲话,而是经过周密考虑之后的谋划。她看见自己辛勤劳动的丰盛的成果,眷恋这块热土了,可是,这样一来,把他的计划又打乱了,就坚定地说:“不行。土地要交给队里,我们已经有国家供应粮了,你不进城,我一个粗大男人,怎样管娃娃?”
  “要是能连收三年,咱们就能攒下余粮了,再不怕‘三年困难’了!”淑琴说着,大约想起她承担过国家的困难,从中技学校义无返顾地回乡的往事,“我可是饿怕了……”
  赵鹏大口抽着烟,瞅着淑琴,她本该是一个技校毕业生,现在应该在某工厂里作一个不错的技术员。可是,她现在却离不开乡村的土地了,这儿有丰盈的收获强烈地吸引着她。
  王秀珍神出鬼没地走过来,往麦堆上一坐,笑着说:“你两口儿好亲热,还在说悄悄话?”
  “哟!你个鬼,吓我一跳!”淑琴说,“你咋到这时候还没睡?”
  “娃们一天没吃热饭,净啃干馍,我给娃们弄了顿热饭,才安顿得睡下,我来场里看守麦子。”王秀珍快嘴快舌,拍着淑琴的脊背,“嫂子!说实话,前几年咱做梦也没敢想有这么多麦子!”
  淑琴瞅一眼赵鹏,没有说话,对秀珍点点头。
  “你记得不?”王秀珍问,“那年腊月,多亏你借给我五十块钱,掌柜的才跟鹏哥去买粮……”说着,又问赵鹏,“你也记着吧?”
  赵鹏点点头,那是忘记不了的事。腊月里,差不多人家都断粮,好在赵鹏有工资,可以到渭河北岸的富裕户人家去买粮食,而秀珍家就更难受了,既没粮吃,又没钱买。秀珍朝淑琴借下五十块钱,赵鹏和她的男人苍娃搭伴到渭北去了。那时候,粮食作为一类物资,不许流通。赵鹏不熟悉地理和行情,由苍娃引着,在一个陌生的村子买下一百五十斤包谷,在野地里躲到天黑,过渭河大桥时,被民兵抓获了,粮食全部没收了。
  赵鹏再三说好话,也不顶用,可怜苍娃五尺高的小伙子,哇地一声哭了,给守桥的民兵跪下来,说他买粮的钱还是借下的……赵鹏的脑海里,永久地烙下了同辈弟弟那张可怜巴巴的脸。
  “啥时候进城呢?”秀珍问。
  “原来想……麦收完了去。”淑琴说。
  “我要是想你了咋办?好嫂子!”秀珍搂住淑琴的肩膀,“我还欠着你那五十块钱哩!”
  “早都说过,再不提这话嘛!”淑琴有点生气地说,“权当人家把我的粮收咧!我和你鹏哥早都给你两口子说了,你咋又啰嗦出来?”
  “俺不能不还,良心难昧呀!”秀珍豪气地说,“他今年在工厂干了半年合同工,挣下几个钱了,想着明年春天盖起房来,再还给你,反正我知道你比我手头松泛……还是非还不可。”
  “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赵鹏说,有点不耐烦,“提起这事,我心里难受。你知道不?俺俩掏大价买粮,吓得躲来躲去,跟做贼一样!”
  “睡吧!天大概快明了。”淑琴说。
  王秀珍站起来,朝自己的麦堆走去。
  赵鹏看看表,四点钟了,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暂,四点半钟通常就亮了,现在还睡什么觉呢,他从小推车上站到场地上,把被子卷起,抬起头来,东山群峰的上空,已经透出一缕蛋白似的亮色,第一声知更鸟儿尖锐响亮的叫声在村庄上空响起,接着就是一群同伴的此落彼起的闹嚷嚷的大合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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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收获十二
  赵鹏沿着场楞下的漫坡小路来到河川里,黄熟干枯的麦穗和麦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露珠。收割过的田块里,齐刷刷的麦茬子中间,夹着一株株刚刚透出地皮的包谷苗儿。为了提早播种,错开收割和播秋的双重任务的紧迫时间,庄稼人改变了收罢麦子才种秋的老习惯,在麦子成熟前的十天里,用一种小巧的插播器具,把包谷种子扎进麦田里去了。土地连一天的空闲歇息的机会也没有,黄色的麦子刚割掉,绿色的生命已经勃勃泛起了。
  一条从河岸边端直伸延到村边楞坡跟前的南北大渠,把三条东西走向的灌渠串联起来,组成了一个大灌溉网。灌渠上排列着桶粗的白杨,庞大而紧凑的树冠已经挨挤在一起了,一阵轻微的晨风掠过,就响起哗哗哗的颇具威势的响声。渠岸上绣织着杂草,马鞭的长蔓,管草的长叶,三棱子,长虫草,以及苦苣和臭蒿,织成一条厚茸茸的草毡。大珠露水在黎明的晨光里闪闪发亮,他浸湿了的脚面和腿腕,凉凉的,痒痒的。空气清凉而湿润,使人不由地想张开双臂,鼓起胸脯,吸进这富足的洁净的空气。
  每一块尚未割掉的麦田里都有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每一条通往村庄的河川小路上都有满载麦捆儿的小推车或架子车在缓缓移动,似乎昨天夜里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所迸发出来的疯狂的劳动劲头啊!
  南北灌渠的渠沿高高地超出两边的田地,渠里流淌着清凌凌的河水,水草在流水中悠悠摆动,有人已经给割过麦子的田地里灌水了,促使被麦子挤夹得又细又黄的包谷苗儿振作起来,茁壮生长。
  在取得了责任制后的第一个丰盛的夏收之后,他要永久性地从这亲爱的土地上拔脚了,竟成了最后的一次收获。
  淑琴居然犹豫了,二心不定了,不想进城了。第一次获得的丰盛的劳动果实,强烈地诱惑她,吸引她,她不想进城去了。可是,那仅仅是丰盛的收获果实的诱惑么?
  雄伟的笔直的大堤,把小河河道通直了,过去被河水任意切割得弯弯曲曲的河岸,现在还看得出残缺不全的走向。他站在河堤上,一道蓝色的清水在沙滩上弯来拐去,哗哗流淌,旱季里的河滩上,河床裸露着粼粼的石头和沙滩。太阳即将出山,秦岭东山群峰的巍峨的巅峰,被炽红的霞光融合了,变得模糊不清了。
  应该说服淑琴,不能动摇,夏收完毕以后,立即进城去,他这样想。
  他不能把汗水再洒到黄土塬坡上,手里也不必再握那个大约从西周或秦汉传留下来的小推车的木把儿,……他无法再回到这种原始的生产状态中来,不是鄙薄故乡故土,也不是鄙视劳动吧?举家离土进城,在他们祖辈的漫长的生活史上,将划开一个历史性的标记。应该在走出赵村的村巷之前,拜访一下左邻右舍,乡亲乡党,也该给父母以至祖父祖母的坟头培一锨黄土。他要离开他们了,活着的乡亲和逝去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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