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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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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A的diskman抢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直听,一直听下去。Offtheground;offtheground。Flyaround;flyaround。Hearthesound;hearthesound。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A带我从常熟路走到了淮海路。 
  在我念念不忘的淮海路上走了十分钟,A停下脚步,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我跟着他停下来,可是,我不想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说。A温和地笑笑,说:“不回家,干什么呢?”我眼睛看着前方刚开始亮起来的霓虹灯,下巴沉重地坠在嘴唇下方,执拗地、慢吞吞地嘟囔着说:“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A的眉头皱起来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路上开来开去的车子,半晌,说:“那怎么办?我要回家了。”我的心默默地往脚底沉下去。我说:“那你回家好了。”“那不行,”A说,“要不然这样,我和你一起乘过去,我再乘回来,好吧?” 

  我站在淮海路上,不出声地瞪着A。“我家搬过了呀,”我说,“不是原来的地方。现在离你家很远的。”他笑道:“是的呀,你家搬过之后就没有去过,今天正好去认识认识。”我瞪着他,下巴要掉下来了。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哪里下来你也哪里下来?”他说:“是的。”我说:“真的啊?”他说:“喂,本来你就是一门语文最好一点,你不要再让我怀疑你的文字理解力呀。”我嘿嘿嘿笑起来,问:“你最晚几点要到家啊?”他说:“不管的。现在我没有考试任务,十点以前,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一听,瞥了眼手表,说:“现在是五点——嘿嘿。”他警惕起来,跳开一步,指指我,说:“喂,你想干什么?不许动歪脑子!你不要想叫我乘到七宝去哦。”我笑着说:“我又没说到七宝去。七宝是郊区呀,我不到七宝去,你到七宝去干什么?” 

  我们说着话走到车站上,我抬头看看车牌,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遍,说:“有两种乘法,要路多点的,还是要路少点的?”A说:“随便——丢个硬币吧。”说着拿出一枚硬币,说:“正面就是路多的,反面就是路少的。”他动作很漂亮地把硬币抛出去,然后接住,放到鼻子底下看了看,又给我看——是反面。“路少就路少。”我爽快地说。我们开始伸长脖子等车,等了不多久,我开心地笑起来说:“你又不知道哪个是路多的,哪个是路少的。”A愣了愣,笑道:“好,只好随便你了。” 

高考前一个月(3) 
  我们乘车到中山北路,换乘上另外一辆屁也很难挤进去的公交车。A挤上去的时候,很想不通地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会有这么挤的车子呢?”我大笑。他气愤地质问道:“笑什么?”我说:“中山北路上到处是这样挤的车子嘛。” 

  车子从头到尾都挤满了,我跟A老老实实地夹在中间,一动也不动。A伸着脖子抱怨道:“哦哟,你这只书包真教人吃不消。”我被挤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嘿嘿地笑,笑得气回不上来。 

  汽车每到一站,售票员都要大声呼吁车厢里的人再往里走一走,让下面的人上来,叫得气急败坏,也没有人响应。A小声说:“如果售票员知道我上这车干什么,一定会把我拎起来扔出去——哦,是先收钱,再扔出去。”我笑得前胸后背都有扩张的趋势——在我前面和后面的人真是苦不堪言。 

  又开了两站,车子渐渐有点空了,A带我挤到窗口,在那里认真地往外面看着。看了好半天,说:“这里我已经不认识了。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吗?”我想了想,说:“那边拐角处有一个华联超市。”A从双唇之间发出一个表示不可思议的气声,说:“哦哟,华联超市么全市哪里都有的呀。”我笑笑,说:“我把回来的车费给售票员,叫她一圈转回来的时候顺便把这个小朋友带回来。”A举举拳头,作势要打我。我大嚷起来:“小朋友,小朋友!”这时有辆反方向的公交车和我们擦身而过,我不平衡地说:“咦,为什么这辆车就那么空?”A慢吞吞地说:“因为你不在上面呀。我们这辆车的驾驶员写司机日志的时候,就要写:有一个像毒瘤一样的大书包阻碍交通。”我大叫:“屁!哪里有什么司机日志?船长才有日志!”A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天又阴了下来。我把眼睛放到窗玻璃上面,往外窥视着。天边有一团一团的乌云正在来到,灰色的天衬着屋顶和高大的树,一切都显得极端清晰,就像是从纸上剪下来,贴到了这个灰亮亮的背景上边。 

  在这个奇异的背景前面,有人大声唱着:Offtheground;offtheground。Flyaround;flyaround。Hearthesound;hearthesound。Offtheground,offtheground。鼓点像雨点一样,散发着芳香,从天的尽头奔腾而来。 

  我指着我家所在的那幢六层楼房,说:“喏,就是那里,四楼。”A大声说:“啊?就这呀?!”我好笑地说:“你指望什么啊?”A挠挠头皮,说:“倒也不是指望什么,就是没想到是这个。最好么是那种独幢的小别墅。”我说:“屁!想得出的喏,给你!是爸爸单位分的房子呀。”A笑道:“哦,真的啊。”他朝马路对面看了看,手指着一个大门问:“那是什么?”我看了看,说:“你自己不会看字啊?上海西站呀。”他没再说什么。我正准备送他去车站,他突然说:“有没有火车可以乘到我家去的?” 

  我大笑。他严肃地说:“这有什么好笑?有没有啊?”我说:“有倒是有的。上下班时间有在南翔和上海市区开来开去的小火车——不过要乘车证的。”他脸上灰了灰,嘴角掉下去。我端详着他,继续说:“也可以混上去的。我混过好多次,舒美也跟我一起混过一次。”A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那就带我也混一次吧。”我的头暖洋洋的,突然有一滴雨落在我鼻尖上,很阴凉。 

  A跟着我,去混小火车乘。他走在我左边靠后,我回头说:“待会儿门口有人拦住,我就没办法喽。”他问:“什么意思?”我说:“咦,有人拦住么就进不去了呀。” 
  经过菜场的时候,雨已经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说:“我妈妈正在里面买菜。”A说:“哦?碰到的话倒有点糟糕呢。”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妈妈不认识我的——是不认识我的吧?”“嗯,”我高兴地答应着,“就是嘛,不认识你的。”顿一顿,我又说:“可是,她认识我呀。”A大笑。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喂,回家去把不把模拟考成绩公布给家长?”我木然答道:“那当然是要告诉他们的呀。不告诉他们不是要被杀掉吗?”顿了顿,我又补充说:“告诉他们的话,多半也要被杀掉的。不过可能还有一线生机。”A说:“你这个人,以前倒看不出来那么想得通嘛!”我苦笑着说:“我读过这个高三,就可以忍受任何从前不能忍受的事情,就能对所有以前要掉眼泪的事嘻嘻哈哈。”A笑笑,我也笑笑。我们在西站的职工进口处飞快地对了对目光,然后他跟在我后面朝里走去。 

  我回头招招手,叫A快一点,重复道:“拦住就没办法了哦。”A说:“你一起进去呀。”“我当然陪你进去,送你上车的,”我说,“你自己怎么认识乘哪辆车呢?”边说边装模作样、镇定自若地往里走,A也紧跟着进来了。 

  现在我们站在了站台上面,细雨兴高采烈地落到我们头上,让我感觉我是一只在雨里的小狗——我的鼻子一淋湿、一发凉,我就会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只小狗。我隔着一根根的雨丝去看A,对他笑着。A也对我笑着。在这种小雨里面,世界看起来是最最清楚的。 

  我说:“到了新客站,你从北广场出去。不要走错了,走到南广场,就回不去了。”转念一想,纠正道:“回是回得去的,就是要花许许多多的时间。”“就是,”A接口说,“就是我妈要把我打个半死,再扔出去。”我笑笑,接着前面的话说:“到新客站总有人下去的,多数人都要从北广场出去,你就跟着一起走,不要睬门口的黑猫,就像对付希尔顿的黑猫一样。”A拍着我的肩膀大笑。我发急地说:“不要笑呀,我在这里正正经经跟你说。你不看他,他不拦你,你一看他,他就要拦你了。”A严肃起来,问:“万一被他拦住呢?”我想了想,说:“一般不会。要是拦住了,你就说你是乘小客车的。”A呆了半天,说:“要不我就说杜霜晓的名字好了。她妈妈不是在新客站工作的吗?啊呀,”我不耐烦地说,“真要拦住了,你就说证件忘记带了。他总不会把你关起来的——关你又没什么意思。”我们对了对目光,嘿嘿一笑。 

高考前一个月(4) 
  等了一刻钟,A嘟囔着说:“不来啊?——好,给你骗进了。”他朝距离我们一米多远的一根柱子走过去,站定了,对我说:“唉,我居然会得(“会得”就是上海话里“会”的意思)陪你乘车的,又是会得跟你到这里来的。”我贼忒兮兮地笑。他嚷着:“笑什么?”我安慰他说:“一刻钟之内总会有车来的。大概当中落掉了一班。”他安静下来,笑眯眯地走回来,两手抱在胸前。 

  这时有一列火车轰轰地开过去。等它走远,A说:“从来没有看到过火车这样开过去。”我惊讶地瞪牢他说:“不至于吧?”在火车上看当然不算,”他解释道,“没站在这种地方,这么近地看过——感觉太好了!”我说:“我看过许多遍了。”他没有马上说话,伸手在脸上擦了一把,擦掉一些雨水,说:“真幸福。以后买房子一定要买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房子。”屁!”我说,“可惜我们家又要搬了,搬到浦东去——”这时又一辆火车开过去,A冲着它张大嘴巴吼。他的声音全都是火车车头发出的声音。 

  我注视着他,细细的雨落在我嘴唇上。在一晃而过的千分之一秒间,我想起了物理补课班上吻我的那个陌生人。我的嘴唇又渐显湿润。而此时此刻,我注视着A——我的脑子混乱地悲伤起来。 

  我们站的地方靠着一个水池子,上面装了好多水龙头。A走来走去,指着它们说:“这里装这个干什么?”我难得抓住一个机会来嘲笑他,说:“咦,火车站么,都有的呀。一站到了,人家总要下来洗把脸,动动腿脚呀——再装点水。”他露出鄙夷的神情来,好像是认为我说的话荒唐可笑,比划着说:“啊,人家到一个车站,就要下来洗脸啊?哦,拿了一块毛巾下来?”我有点毛,争道:“是的呀。是这样的嘛。火车上,走一段路,到一站,总要清理清理,乘务员也要负责重新装水的呀,要不然车上的水在哪里?”A看看我,对我一笑,说:“好吧。你是这里的土地婆婆嘛,我就相信你吧。”我好玩地说:“你不也是你们那里的土地公公吗?”他说:“不是。我们那里有杜霜晓做土地婆婆,轮不到我呀。”我笑起来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呀。喏,你是土地公公,她是土地婆婆。”还没说完,我就准备逃跑,谁知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来掐我的脖子了。我大叫,跳了几脚,跳开。A用手点着我,面目狰狞地说:“你这家伙!” 

  车终于还是来了。A走上去,在车厢里走着找位子,我在下面跟着他走。坐定之后,他伸出脑袋说:“八点打个电话过来。要是我还没回家,就告诉我妈妈,说我被火车站扣住了,叫她去领。”我说:“屁!”他转了转头,往车厢里打量一番,说:“这节车厢一个人也没有。”我有点诧异,探头去一看——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一时想不起什么话,就说:“哦,蛮好的呀。”他又转了转头,说:“有辆自行车。”我笑笑。他说:“说不定是这节车厢里的一个鬼魂的自行车。说不定我不是被扣起来的,是被这个鬼魂害死了。”我脸一变,说:“喂,别说这种话。”他高兴地笑了,伸出手来,递给我一张纸条,说:“喏,这个给你。”我接在手里,没有马上打开——心里有种很忐忑的感觉,好像真的害怕车厢里有个鬼魂。 

  火车哇哇叫唤着。A在窗口对我微笑。我一直望着他,一直望着他,随即,不知怎么又脱口而出地叮嘱道:“下车要从北广场出去,跟很多人一起走,知道吧?”他笑眯眯地从车窗那头看着我说:“知道啦!”火车轰隆轰隆的,我们两个人都大声嚷嚷着。 

  A的手第n次放在我头顶心上,柔声说:“好好的,知道吗?回家做做功课。时间足够的。” 
  我点头,手里还是拿着他的diskman。耳朵里还是有一个最好听的声音在循环往复地唱,唱不完地唱,一生一世地唱下去,几辈子一直一直唱下去。 
  车动了,我对他招招手。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冲我微笑。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走到车站来的时候,他问我,在南翔上班,做什么事呢?当时我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说,在南翔做小笼包子的大菜师傅!他大笑说,哦,每天坐小客车去做小笼包子啊? 

  我笑嘻嘻地看着车走掉了,A也走掉了。于是我越过轨道,出车站,回家。 
  手心里A给我的纸条轻柔地硌着皮肤。我把它打开来——是《OffTheGround》的歌词——大概是刚才在希尔顿,A趁我研究解析几何的时候默写下来的。 
  Theremusthavebeenalotofheartache 
  Foryoutosinksolow。 
  Youmusthaveatonofpressure。 
  Onlyansweriftheanswer'sno。 
  Ineedloving,youneedlovingtoo。 
  Doesn'ttakealottogetofftheground。 
  Theremusthavebeenalotofmagic 
  Whentheworldwasborn。 
  Letmebetheoneyouwishfor; 
  Oneyoucallfor;whenyou'reallalone。 
  Ineedloving;youneedlovingtoo。 
  Wouldn'ttakealottogetofftheground。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Flyaround;flyaround。 
高考前一个月(5) 
  Hearthesound;hearthesound。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Thoughtittakesalotofpower 
  Tomakeabigtreegrow。 
  Itdoesn'tneedapotofknowledge; 
  Foraseedknowswhataseedmustknow。 
  Youneedloving;Ineedlovingtoo。 
  Doesn'ttakealottogetofftheground。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Flyaround;flyaround。 
  Hearthesound;hearthesound。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Hearthesound;hearthesound。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 
  Yeahyeah;offtheground。 
  雨落得密密匝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密起来的。在站台上时,我问过A,为什么雨和雨的下法都不一样——有时一颗一颗大大的、圆滚滚,有时又像这样。A说,是天上风大的缘故,把雨吹散了,所以不那么分明。 

  Offtheground,offtheground的歌声像雨点一样热烈地从天上刮大风的那个地方落下来。 
高考后十一个月(1) 
  我总是以为自己和A见面的次数非常少——要不是熊熊提醒,我就真的要这样一直以为下去了。那天下午,我坐在寝室里的床上长吁短叹,——但凡碰到好天气,我必得长吁短叹,必得拍着大腿连声说,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简直浪费浪费!熊熊也在床上,午睡做了一个梦,刚刚醒过来——她呢呢喃喃地说,叫你男朋友来呀,一起出去玩。我叹着气说,他怎么会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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