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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宝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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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来发觉,父亲留了条子,叮咛我一个人也得吃饭。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远处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扫落花残叶,弄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再回父母家中去。

妈妈迎了上来,责我怎么不吃中饭,我问爸爸在哪里,妈妈说∶“嗳,在阳台水池里替你洗东西呢。”我拉开纱门跑出去喊爸爸,他应了一声,也不回头,用一个刷子在刷什么,刷得好用力的。过了一会儿,爸爸又在厨房里找毛巾,说要擦干什么的,他要我去客厅等著,先不给看。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出来了,两老手中捧著的就是照片里的那两块石头。

爸爸说∶“你看,我给你的这一块,上面不但有纹路,石头顶上还有一抹淡红,你觉得怎么样?”妈妈说∶“弯著腰好几个钟头,丢丢拣栋,才得了一个石球,你看它有多圆!”

我注视著这两块石头,眼前立即看见年迈的父母弯著腰、佝著背,在海边的大风里辛苦翻石头的画面。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吩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画?”妈妈说著。我只是看著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

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深最广的礼物,我相信,父母的爱一生一世的爱,都藏在这两块不说话的石头里给了我。父母和女儿之间,终于在这一霎间,在性灵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结合。

我将那两块石头放在客厅里,跟在妈妈身后进了厨房,然后,三个人一起用饭,饭后爸爸看的“电视新闻”开始了,妈妈在打电话。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属于我的小房间里去,赫然发现,父亲将这两块石头,就移放在我的一部书籍上,那套书,正是庚辰本《脂砚齐重评石头记》。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床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缸里存著因为要庆祝。

为著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著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情的眼睛,我就开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著∶“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的盼望著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玖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的爱上了它,并不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荷西在婚后的第六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很多朋友看见我专收瓷脸做成的娃娃,总是不喜欢。他们说∶“阳气那么重,看上去好似有灵魂躲在里面一样,根本不可爱,看了就是怕的感觉。”

真的,布脸娃娃是比较可亲的,可是瓷脸人偶的那份灵气,在布娃娃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也觉得瓷脸人偶的表情甚而接近戏剧,那份怕的感觉我也有过联想,可是偏偏去收集它们。一共有三十八个。

这一个瓷人精品,有一位女朋友忍痛割爱给我的,她是一位画家,我们专爱这种尖锐美的面具、人形,放在房中小孩子来了都不肯近门,我知道孩子们不喜欢那种第六感。

瓷人放在台湾的家中很久,没有一个角落配得上它,因为它太冷。我只好把它放在盒子里了。

好几年以后,去了一趟竹山,在那一家又一家艺品店中,看来看去都没有合意的东西。虽然竹子不俗,可是竹子做出来的手工艺总是透著一点匠气,是设计上的问题,和竹子本身无关的。

就在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朱红的鸟笼,我立刻喜欢上了那份颜色和线条,也不还价,提了它就走。事实上,我不爱什么动物,除了马和流浪的野狗之外,其他的动物都不太喜欢,也只是个养植物的人。

回到台湾来的日子,总是挤著过,悠闲的生活灸这儿没有可能。在这儿,忍受被打扰的滋味就好似上了枷锁的人一样,只活灸每天的记事簿上,就怕忘了那天给了人什么承诺。

有一次拒绝了别人的要求,对方在电话里很无礼的嘲讽了我几句,啪一下挂了。

并没有因此不快,偏偏灵感突然而来,翻出盒子里的瓷人那个小丑,拿出鸟笼,打开门,把这个“我”硬给塞进笼子里去。姿势是挣扎的,一半在笼内,一半在笼外。关进了小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畅快叫它替我去受罪。

“你怎么把人放在笼子里呢?快快拿出来,看了怕死了。”

我的一个朋友进了我家就喊起来。

我不拿。

“风水不好,难怪你老是生病。”又说。

我还是不拿。

以后许多人问过我这小丑的事情,我对他们说∶“难道你,你的一生,就不是生活灸笼子里吗?偶尔半个身子爬了出来,还算幸运的呢。”

心里本来没有感触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会一愣,接著而来的表情,就露出了辛酸。

这样偶尔的整人,成了我生活中一种不算恶意的玩笑。看了这张照片上你,你在笼子里的什么地方呢?

我的好朋友丁松青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我什么都跟他讲。

在台湾,保存我秘密最多的人,大概就算他了。他是神父,我对他讲话,算做告解的一种,他必须为我保密的。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一些红尘心事而已。偶尔见面一次,讲个够,就再见。这一再见,可以三五月不通消息,一年半载都不见了。

照片上的女人裸女,是神父在《刹那时光》那本书中的生活背景下做出来的雕塑。那时,他我喊他巴瑞,正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大学念艺术。课堂中他必须要学雕塑和油画。

等到巴瑞学成归来他的第二故乡台湾时,我们见过一次面,他拿出许多作品的照片给我看,其中一座圣母马利亚的塑像被他做得纯净极了,我一直怪他不把实品带回台湾来,巴瑞说那太重了,没法子带的啦。在那一大堆照片中,并没有这座裸女。

那次我们在清泉见面不久,就轮到我去美国了,也是去加州。当然,特为去了一次圣地亚哥,去探望丁妈妈。

在那次探亲的最后一天,丁妈妈说,孩子有信来,说迅一件雕塑被指定送给了我,可以带走。

我跟著丁妈妈走过一面一面挂满了画的墙,一直走到巴瑞的房间吩,他的雕塑都放在一起。

“ECHO,你还是快把这个裸体女人拿走吧,人家来看了,知道是巴瑞做的,我就窘得不得了,真是难堪。”丁妈妈说这话时把双手捧住脸。又在大窘。

我的小行李袋中装不下这座塑像,丁妈妈找出了好大一个长形的尼龙背包,我们用旧布把她当心的包扎好,就由我右肩背著去上飞机。

去机场时,是巴瑞的墨西哥朋友法兰西斯用车来载我的。

当他看见我把那么沉重的一个大袋子抱上车时,他立即问丁妈妈∶“ECHO拿去的是什么?”丁妈妈平平淡淡的讲∶“巴瑞送给她一件雕塑。”

在那一秒钟里,法兰西斯愣了一下,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愣,我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意外和吃惊,除了这些之外,我晓得他心里很有些不自在。就那么一下,我们突然有了距离。

我心里想∶这明明是巴瑞指定要送给我的,法兰西斯你干什么不痛快呢?

丁妈妈和我几乎也在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妈妈真不含糊,她立即明白了法兰西斯和我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们三个笑笑的,装成没事一般。

没几个星期,我回到了台湾。塑像太重了,被留在朋友家。又过了没两个月,再度飞去美国,去了半年,重返台湾,塑像因为必须用手抱回来,当时我身体情况不好,抱不动她。

巴瑞好像有些失望,他只问了一次塑像的事,我答应他,第三次去美国时一定会跟回来的,我一直保证他。

有一天巴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吝州洛杉矶那边有位美国神父来台湾,可以替我去朋友家拿塑像,一路抱过来。

我说∶“那他怎么过海关呢?一个神父抱了一个裸体女人进台湾他窘不窘?”神父说没有关系。我说不必。反正又要再去美国了,如果第三次赴美,还抱不动这个女人,那也别回来算了。很喜欢这个裸女,尤其是因为她没有被法兰西斯抢去,我就更爱她。

回到台湾时,那第三次的归来我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巴瑞,告诉他塑像终于来啦!一路都躺在我的膝盖上给抱著的,只差没给她系上安全带再加上买一张机票了。

一直担心海关不给裸女进来,想,如果他们要说话,我就一口咬定是神父做的。

巴瑞由清泉来了台北,知道他要来,把一盏灯开了,照著神父的女人,等著他。

“你看”我向进门的巴瑞大叫,快乐的指向他的作品,那一刻,真是说不出有多欢喜。

“哦!”神父应了一声,鞋子也忘了脱,大步往他久别了的裸女走去。然后,两个人一同蹲下身来看她,后来干脆坐到地板上去了。

“我觉得,腰部微微扭曲的地方做得好,肩和脖子部分也不错,就是左胸,差了一点点,你怎么说?”我问巴瑞。

“做这个像的时候我都快窘死了,一直不敢细看那个模特儿,嗳。”

“那你就去看呀!不看怎么做?”我大奇。

“我就是不敢看她嘛!”神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口气好无辜的。

“我老师说,你塑这个胸部的时候,要想,想,这是一个饱满的乳房,里面充满了乳汁。”神父又说。

“当然要这么想罗!不然你怎么想?”我问。

“我”“怎么你讲嘛!”我盯住巴瑞。

“我太羞了。”

“你是害羞的,可是那是艺术课呀老兄!”

“我把那个胸部,看成了装水的气球。”

我说,小丁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可是有些事情,因为不是话说得明白的,我们就有分有寸的不谈。神父被迫去做了一个裸女雕塑,他还是不想保留,将她交付了我。从那次以后,每当我在街上看见气球的时候,想的偏偏是一个乳房,每想到这里时,就算是一个人在街上走著,都会像疯子一样突然大笑起来。

注∶这篇文章和照片,是经过神父同意才写出来的,谢谢。

六、七年前,我已经是个孀居的妇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一个人生活。当时,并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而那幢荷西与我的小房子,在海边的,被迫要出售掉我急著四处看房子,好给自己搬家。

起初并不打算在同一个社区找房子的,既然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什么地方都可以安身。再说海边的土质总是不够肥沃,加上冬季风大,院子里要种些菜蔬或花果都得费上双倍的气力。我偏又酷爱种植,这个习性,是邻居和朋友都知道的。

在我们那个温暖的小镇上,许多房地产的买卖都是依靠口传的,只要咖啡馆、菜场、邮局、银行、杂货店这些地方见人就谈谈,大家都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人卖,有人想买,并不看报上的小广告,讲来讲去,消息就传开了。

听见我想卖房、再想买房,热心的人真多,指指引引的看了好多家,都不满意。

有一天,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拦住我,叫我快去找中央银行分行里的一个叫做马努埃的人,说兵堂兄太太的哥哥,在岛上美国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给人代管一幢好房子。屋主原先是一对瑞士老夫妇,他们活到九十好多岁时,先后逝世了,现在老夫妇的儿子正由瑞士来,来处理父母的遗产。价格不贵,又有果树和花草,是岛上典型的老式刻班牙民房,还有一口出水的井,也有满架的葡萄……。

那个人形容了好多好多房子的事情,我就请问他,是不是去看过了呢?他说∶“我听来的呀找房子的是你,所以转述给你听嘛!”

我听了立刻跑到银行去找马努埃。

那时正是西班牙房价的旺期,我付不出太贵的价格,心里也是怪著急的。听说是遗产,又是外国人的,就知道不会贵,“快售求现”可能是处理遗产的一种心理。

马努埃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又给了地址,我当时也没打电话,开著车照著图就去找了。

果然一幢美屋,白墙红瓦,四周满是果树,那千万朵洋海棠在门口成了一片花海,我紧张得口渴,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买得起的房子,可是还是想进去看看。

房主那个儿子,只会讲德文,我道明了来意,他很礼貌的请我进去,而我的车,因为停得太靠山路了,他就向我讨了钥匙再替我去把车泊好些。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喊∶“里面门开著,请您自便,先进去看吧!”

人和人之间,能够做到这种信任和友爱的地步,我怎么舍得放弃那个美丽之岛呢。

我一个人静悄悄的走过石砖铺地的庭院,就走进去了。山上天凉,客厅里一个如假包换的壁炉还生著柴火呢。

立即爱上了这幢曲曲折折的两层楼大房子,虽然火光把人的影子在白墙上映得好大,寂寞的感觉太深,阴气也浓了一些,可是如果价格合理,我情愿搬过来,过下长门深锁的残生。

屋主进来了,又带我去后园走了一走,后院一片斜坡,可以看见远远的天和海。

“你一个人要来住?”他问。我点点头。

“邻居好远的喔!”他又说。

我沉思了一下,又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再进房子里去感受一下去了,站在楼梯转角往上望,上面静静的,可是老觉得有人在看我似的,那份凝固的静止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压迫感躲在里面。

那天,我没有决定什么,引诱人的果然是价格,还有那口张著深深的大眼睛照人倒影的老井。

又去了两次,都请主人站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进去再三感受房子自己的故事。“不行,这个屋子里有鬼!”和善的鬼,用著他们生前对这幢房子巨大的爱力,仍然占住了它。他们没有走,处处都感觉到他们的无所不在。

我,终于对主人抱歉再三的打扰,我说,这幢房子就一个女人来住,是太寂寞了。

那个主人一点也没有失望,他很赞成我的看法,也认为一个人住山区是太静了。

我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就在道再见时,这个也已经七十多岁了的瑞士人突然叫我等一等。他跑到房中去,一会儿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重沉沉的,一看就是樟木,中国的。

“你是中国人,打不打麻将?”

当他用德文发音讲出“麻将”来时,我立刻明白了他要送我的东西必然是一副牌。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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