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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宝贝-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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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父母要从台湾来看荷西和我,我们尽可能将那个朴素的家美化起来迎接父母。回时,我将这一个买自波兰的盒子拿出来,又将车房中丢著的破音乐匣也拿出来,要求荷西把音乐匣内的小机器移装到波兰盒子中去。

荷西是个双手很灵巧的人,他将两个盒子组合成了一个,为著盒底多了一个上发条的把柄,波兰盒子不能平摆在桌上,于是锯了三块小木头,将盒底垫高。

才粘了两块小木头,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说,他死了。

那第三块小木头,是我在去年才给它粘上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经历了好多年的沧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听盒里的音乐。它总是在唱,唱∶“往事如烟”。

有一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拖了快十一个月了,西班牙医生看了好多个,总也找不出毛病,也止不住我的“情绪性大出血”。那一阵,只要又出血了,脸上就有些不自在,斜斜的躺在床上,听见丈夫在厨房里煮菜的声音,我就恨自己恨得去打墙。可是丈夫不许我起床,就连要去客厅看电视,都是由他抱出去放在沙发上的,一步也不给走。

为了怕再拖累他,我决定飞回台湾进入“荣民总医院”来检查。那一年,丈夫正好失业在家,婚后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远,而手边的积蓄只够买一个人的来回机票。为著丈夫不能一起来台湾只为了经济上的理由,上机前的那几天,丈夫的眼角没有干过。

在荣总住院的时候,我的《撒哈拉的故事》正好再版,感谢这笔版税,使我结清了医院十二天的帐单有余。我的性子硬,不肯求援于父母的。

医院说我一切健康,妇人出血原因很多,可是那次彻查并没有找到根源。等到我出院的时候,还是在出血,也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一位好心的亲戚问我吃不吃中药,我心里挂念著孤单单又在失业的丈夫,哭著要赶回去,也没心慢慢吃什么中药了。

父母还是将我送去了朱士宗医师的诊所,我也不管什么出血不出血,就向朱伯伯讲∶我没有时间沆药,我要赶回西班牙去。

朱伯伯说∶“中药现在可以做成丸药了,你带了回去服,不必要留在台湾的。”

我拿了药丸后的第三天,就订了机票,那时候丈夫的来信已经一大叠了,才一个多月。

快信告诉他,要回去了,会有好大一包中药丸带著一同去,请丈夫安心。

等我回到那个荒凉的海边小屋去时,丈夫预备好了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只大瓶子,说是洗了煮了好多遍,等著装小丸子呢。

那个青花瓶子,是以前西班牙老药房中放草药用的,一般市面上已经难求了。我问丈夫哪里来的,他说是我的西班牙药房听说迅“中国药丸”会来,慷慨送给我们的,言下对中国药十分尊重与敬仰。

说也奇怪,那流了快一整年的血,就在每天三次必服的六十颗丸药的服治下,完全治愈了。谢谢朱伯伯。

它被挂在一间教堂的墙壁上。

也不懂为什么,一间供教堂没有望弥撒,却被许多摊位占满了,全在做生意。卖的是南美秘鲁古斯各高原上的特产。

古斯各是一个极美的老城,它的著名于世,跟那城附近的一个废墟“失落的迷城马丘毕丘”有著很大的关系。世界各地的游客挤满了这接近海拨三千公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应该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时,还是冻得发抖。

就是每天晚上淋著雨、踏著泥,跟著摄影的米夏去看一眼这块挂毡。它总是挂著,没有人买去它。

“如果你那么爱,那么爱它,就买下嘛!”米夏说。

我一直举棋不定。

长长的旅途,一共要走十七个国家,整整半年。不止如此,是各国的每一个村镇都得挤长途公车去跑的。在那种情形下,无论加添任何一样小东西,都会成为旅途中的负担,中南美洲那么大,东买西买的怎么成呢?

“你买,我来替你背。”米夏友爱的说。那一天,我买下了一支笛子,后来送给司马中原叔叔了。笛子又短又细,是好带的。

就在那场雨季里,我们乘坐的小飞机不能飞来载人,我日日夜夜的去看那块挂毡,把它看成了另一种爱情。

米夏看我很可怜,一再的说兵一定答应替我背行李,可是他自己那套照相器材就要了他的命,我怎么忍心再加重他的负担呢?

卖挂毡的印地安人应该是属于南美印加族的。他解释说这块挂毡要用手工编织半年左右,其中的图案,据说是一种印加人古老的日历。

实在太爱那份色彩和图案,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买下了它。

经过了万水千山的旅途,这幅日历挂毡跟著我一同回到了台湾。我是这样的宝爱著它,爱到不忍私藏,将它,慎慎重重的送给了我心深处极为爱惜的一位朋友。这份礼物普通,这份友情,但愿它更长、更深、更远。毕竟物,是次要的,人情,才是世上最最扎实的生之快悦。

我的女友但妮斯是一位希腊和瑞士的混血儿,她有著如同影星英格丽褒曼一般高贵的脸形,而她却老是在闹穷。但妮斯的丈夫在非洲一处海上钻油井工作,收入很高,她单身一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养了一群贵族狗,每天牵著到海边去散步。虽然但妮斯的先生不能常常回家,可是但妮斯每天晚上总是开著她的跑车,开到岛上南部夜总会林立的游客胜地去过她的夜生活。

我之跟但妮斯交上了朋友并不全然出于一片真心,而是那一阵丈夫远赴奈及利亚去工作,偶尔但妮斯在黄昏过来聊聊天,我也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至于她的邀我上夜总会去钓男人那一套,是不可能参与的。

但妮斯的丈夫是个看上去绅士又君子的英国工程师,当他回家来时,会喊我去他们家吃吃晚饭,喝微量的白兰地,谈谈彼此的见闻和经历。我发觉但妮斯的丈夫非常有涵养,对于太太老抱怨钱不够用的事情,总是包容又包容。爱她,倒不一定。苟安,也许是他的心理。

总之,在但妮斯开口向我借钱的时候,她的衣服、鞋子、首饰和那一群高贵的狗,都不是朴素的我所能相比的。

我没有借给她,虽然她说连汽油钱都快没有了。我叫她去卖首饰和狗。

那时候,突然发觉,但妮斯养了一个夜总会里捡来的情人,他们两个都酗酒。只要但妮斯的先生一回家,那个男人就消失了,等到先生这一去两个月不回来,那个男人就来。

慢慢的,我就不跟她来往了。

有一个黄昏,但妮斯突然又来找我,看上去喝了很多酒。

她进了客厅坐下来就哭,哭得声嘶力竭,说那个男子骗走了她的一切,包括汽车都开走了,更别说那一件一件皮大衣了。

总之她先生就要回来了,她无以解释,连菜钱都没有,她要去跳海了。

我只问了一句∶“你可改了吧?”

她拚命点头,又说了一大堆先生不在,心灵极度空虚的那种话,看上去倒是真的。

“我丈夫也在非洲,我不空虚。”我说。

“你强啊,我是弱者,没有男人的日子,怎么活下去?”她又哭起来。

我拿出支票簿,也不问她数目,开了一张可能范围内的支票给她,她千恩万谢的走了。

不多久,我听说兵们夫妇要回英国去离婚,我跑去找她,但妮斯没有提到欠我的钱,只指著一排排高跟鞋说∶“你挑吧!”神情很不友善。

我怎么会要她的鞋子呢。神经病!

就在这个时候,但妮斯的丈夫走出来了,神色平静,显然不知道我借钱给但妮斯的事。他手里卷著两块羊皮卷,说∶“这是我搜集的两块羊皮,北非”茅乌里它尼亚人”古早时用天然色彩手绘出来的极美的艺术品,留下给你了好吗?”

展开来细细一看,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东西,我在巴黎罗浮宫里看过类似的。

“你真的要给我?”我说。

“是你的了,你也许不知道,在但妮斯这些女朋友里,我最敬的就是你。”他说。

“敬我什么?”我很吃惊。

“敬爱你的一切,虽然我们没有讲过几次话。请告诉你的丈夫,他娶到的是一个好女人。”

我不知再说什么,与这两位即将离婚的夫妇握手告别。上车时,那两块古老的羊皮图卷再被那位先生递进窗口来,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只说∶“谢谢!”就开车走了。

今生,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那一年,因为圣诞节,丈夫和我飞回马德里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过节的日子,总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个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怎么办,再吃下去难看死了。”说归说,吃还是不肯停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丈夫听见我常常叫,就说∶“你不要管嘛!爱吃就去吃,吃成个大胖子没有人来爱你,就由我一个人安心的来爱不是更好!”

我听见这种说话就讨厌,他,幸灾乐祸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潜水训练”,去了十八天,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足足把那个女孩赞了两整天,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好福气的男人把她娶去,嗳。”

我含笑听著听著,心里有了主意,我诚心诚意的跟丈夫讲∶“如果你那么赞赏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几次,为什么放弃她呢?我可以回台湾去住一阵,如果你们好起来了,我就不回来,如果没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电报,我就飞回你身边来,你说盯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气了,说我要放弃他。我也气了,气他不明白只要他爱的人,我也可以去爱的道理。

圣诞节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独占一个大胖子,我觉得他的心态很自私。

就在丈夫鼓励我做胖子的那几天,我偷偷买下了一个好胖的陶绘妇人,送给他做礼物。

当他打开盒子看见了名叫PEPA的女人时,我打了一下他的头,向他喊∶“满意了吧?一个胖太太加一个胖情人。”

后来,包括邻居的小孩到家里来玩的时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特别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躯。因为小孩子知道,这位情人,是我也爱著的。

“梦幻骑士”是我的英雄唐。吉诃德。

我得到这个木刻,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

有一次不当心,将吉诃德手中那支矛弄断了,这更像一个刚刚打完仗的他。

去年在竹东深山里的清泉。小丁神父将彼德奥图和苏菲亚罗兰主演的这张名片放给我看时,我一直没有受到如同书本中的那种感动,直到那首歌∶《未可及的梦》慢慢唱出来的时刻,这才热泪奔流起来。

既然吉诃德象征了一种浪漫的骑士精神,身为半个西班牙魂的我,是应该拥有一个他的。

亲爱的江师母,你的灵魂现在是不是正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夜深了,三毛不要再熬夜,帅母是癌症过去的,你前两年也得过这个病,不要再累了,快去睡觉,身体要紧。而你脖子上肿出来的硬块,怎么还不去看医生?师母忧急你的健康,你为什么却在深夜里动笔在写我,快快去睡吧。”

我看著这张玉坠子和桃源石的印章照片,心里涌出来的却是你漫无边际对我的爱以及我对你的怀念。一年五个月已经过去了,师母,你以为我忘记了你吗?

初识师母是在东海大学一场演讲的事后,校方招待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你由丈夫东海大学文学院院长江举谦先生引著进入了餐厅,你走上来拉住我的手,说是我的读者。

那一刻,我被你其淡如菊的气质和美丽震住了,呆呆的盯住你凝望,不知说什么才是。

也许是前世的缘分未了,自从我们相识之后,发觉两人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从剪裁衣服、煮菜、爱穿长裙子、爱美术、喜欢熬夜、酷爱读书,到逛夜市、吃日本菜、养花、种菜,甚而偶发的童心大发跑去看人开标卖玉,都是相同的。

我虽然口中叫你师母,其实心里相处得如同姊妹,我们一个在国外或台北,一个在台中的东海校园,可是只要想念,就会跑来跑去的尽可能一同像孩子般的玩耍。你的衣服分给我穿,你的玉石和印章,慷慨的送给我。只要我去台中,我们必然夜谈到天亮,不管老师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叫喊著∶“去睡啦!不要再讲话啦”我们还是不理他。等他睡著了,两个人一人一杯乌梅酒喝喝谈谈,不到天亮不肯去睡。

只要我去了台中,我们必去你的故乡竹山找三姨,我跟著你的孩子叫三姨,那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姨,被我叫成了亲戚。

师母,你喜欢看我打扮,也喜欢看见我快乐,无论什么心事,除了对小丁神父,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如果不能见面,我们来来往往的书信就跑坏了邮差先生,在国外,只要我不写信,你就每天在邮差抵达的时刻不停的张望。

我们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外型,你的美,蕴含著近乎日本女子的贤淑与温柔,我的身上,看见的只是牛仔裙上的风尘。

可是我们的灵魂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却是呼应不息的。

去年的春天,老师一个电话将我急出的眼泪,老师说你头痛痛昏了过去,被救护车送到了大医院来。我匆匆的赶了去,你的神志还算清楚,只对我说∶“师母前五年开过癌症以后没有肯听医生的话每三个月做一次追踪检查。你千万不能大意,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医生一定要去看的,我知道你没有去,你是听话不听话?”

那日我看你神情和脸色还是不差,心里骗著自己你的头痛只是一时的,不会有大事。可是老师在病房外抱著我痛哭的当时,我猜你的癌细胞已经到了脑子。

那时候我工作忙碌到几近崩溃的边缘,可是我每天跑一次台大医院去握住你的手。你拉著我胡言乱语起来,不肯起床吃东西。我试著喂你,哄你,你将身子背过去不看我,说病人不好看。那天清晨,你突然昏迷了,我赶去时,手术房里开脑的手术刚刚结束。而前一天,你那么爱美的人,不怕开刀,只说没有了头发叫我替你去找一顶假发。我含著泪与你笑谈假发的样子,然对跑出病房外面擦去眼泪。

那么多深爱你的人在外面守护著开过刀的你,加护病房没有人可以进去,我偷穿了一件蓝色的制服工作人员脱下来的,混到加护病室一个床一个床的去找你。你清醒了,喊了一声“三毛”,我将手指张开,问你能不能数,你说是“五”,我又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手边三本书一起要出版,加上母亲也在荣总同时开刀,而我又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候正在整理剪裁丁神父的那本《刹那时光》,同时,滚石唱片公司的一张唱片歌词也已经开始修改。在这么重的工作里,我压积著对母亲和对师母你的病况,几乎日日夜夜含著泪在工作的空档里分秒必争,在荣总和台大医院两个地方来回奔跑。

那时候,母亲康复出院了,师母你,却发觉肺部也有癌细胞和肿瘤。我一日一日的进出医院,总是笑著进去看你、抱你,出来时在电梯里痛哭。

我问护士小姐开肺的人事后麻醉过了痛不痛苦,护士诚实的告诉我那是一个大男人也要痛得在叫的。我又因为不能代你去痛而涌出了眼泪。

十天之后,你开脑再开肺,那个医院,好似再也走不出来。回想到因为我个人的忙碌,在你前几年健康情形尚好的时候,无法分出过多的时间给你而自责甚深。因为我知道你是那么渴望的与我相处,而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开肺以后的一天,师母你突然跟我讲起蒋勋,那时他正去东海做了美术系主任,你说∶“蒋勋是一个懂得美的人。”我欣喜你放开了数月与病的挣扎,说匣了这样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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