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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宝贝-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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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不肯,怕我说话不算数。那几天,照片被看管得很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到了晚上,公婆睡了,我就打开柜子,拿出来再看。

那份依恋之情,很苦,又不好说。

就在我整理行装要由马德里去加纳利群岛的那一个黄昏,先生的二哥夏依米偷偷跑到这房间来,悄悄的从毛衣里面掏出一本册子往我箱子里面塞。

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赶快“嘘”了我一声,说∶“不要再问了,妈妈就在厨房,你收了就是,去加纳利岛才看,快呀不然偷不成了。”

我也很紧张,赶快把箱子扣好,不动声色的去厨房帮忙。

回到加纳利群岛,邻居、朋友们热情的跑来见我,那时我正在经过“流泪谷”,见了人眼睛就是湿的。后来,干脆不开门,省得又听那些并不能安慰人的话。

热闹了快一个星期,朋友们才放了我。

就在深夜的孤灯下,我拿出了二哥偷给我的手册。一翻开来,一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男孩的登记照被贴在第一页,写著“荷西,马利安。葛罗小学一年级。”

我慢慢的翻阅这本成绩簿,将一个小学生看到高三我认识荷西的那一年。再去看他小时候的成绩,每一次考试都写著“不及格、不及格、不及格”然后再去看补考。好,及格了、及格了、及格了。

我的先生和我,在他生前很少讲到学业成绩这种话题,因为荷西非常能干,常识也够丰富,我不会发神经去问他考试考几分的。

看见他小时候那么多个不及格,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顽皮的好孩子,正为了那个补考,愁得在啃铅笔。

在我初二休学前那一两年,我也是个六、七科都不及格的小孩子。

想到这两个不及格的小孩子后来的路,心中感到十分欢喜和欣慰真是绝配。

读者一定会感到奇怪,照片中明明是一个双面鼓,怎么把它混错了,写成了一个人呢。

鼓的由来是这样的∶有一回先生和我以及另外几个朋友,开了车远离沙漠的小城阿雍,跑到两三百里外的荒野里去露营。

沙漠的风景并不单调,一样有高山、沙丘、绿洲、深谷。

在这些景色里,唯一相同的东西就是成千上兆的沙子。

我们每回出游,必然在行李中放些吃不死人的普通药品和面粉、白糖这些东西。这并不为了自己,而是事先为了途中可能经过的沙漠居民而备的因为他们需要。

就在我们扎营起火的那个黄昏,一个撒哈拉威人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站在火光的圈圈之外凝视著我们。与我们同去的西班牙女友很没见识,荒野里看到阿拉伯人就尖叫起来了。

为了表示我们并没有排斥这个陌生人的来临,我打了一下那个张大了眼睛还叫个不停的黛娥一下,丢了锅子快速的向来人迎了上去。那时候荷西也跟上来了,拉著我的手。

那个撒哈拉威人不会说太完整的西班牙话,我们讲单字,也讲懂了他想要一些我们吃剩的东西。

知道了来意,我赶快拉他去汽车后车箱给他看,指著一袋面粉和一小袋白糖及药品,说都是给他的。可是,因为步行太累了,第二日早晨我们拔营之后可以开车替他送去,请这个撒哈拉威人先回去吧,明早再来。

第二天早晨,才起来呢,那个昨日来过的人像只鹰似的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先生和我拔了营就要跟去那个人的家当然是一个帐篷。一般城外的人都那么住的。

女友黛娥死也不肯去,我们不敢在大漠里把两辆车分开因为那太危险,就强迫黛娥和她的先生非去不可。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分开,勉强跟去了。

那个撒哈拉威人说是住得并不远,车子开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帐篷立在沙地上。我心里很同情这位步行来的人,他必然在太阳上升以前就开始往我们走来了。

“那么远,你昨天怎么知道有人来了?”我问他。“我就是知道啦!”他说。我猜他是看烟尘的。沙漠人有他们过人的灵敏和直觉,毕竟这片土地是他们的。

到了那个千疮百补的大帐篷时,女人都羞得立即蒙上了脸,小孩子有三、四个,我一近他们,他们就哗一下又叫又笑的逃开,我一静,他们又聚上来。实在是不懂,这一家人就只一家人,住在这荒郊野地里做什么?

当时,西属撒哈拉的原住民族,是可以拿补助的。每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工作,西班牙政府补助他们九千元西币,在当时相当于四千台币左右。用这份补助,买水、面粉是足够了,至于要吃什么肉,只好杀自己的羊或骆驼了。

我们去的那个帐篷没有骆驼,只有一小群瘦极了的羊,半死不活的呆站著。

去了帐篷,我们搬下了白糖和面粉、药。而那时候,一个穿著袍子的黑人正开始起火用拾来的干树枝,起火烧茶待客。他们有一个汽油桶装的水,很当心的拿了一杓出来。

喝茶时,荷西和我的眼圈上立刻被叮满了金头大苍蝇。黛娥用草帽蒙住头。我们,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很快跑到女人堆里去了,那个回教徒,三个太太加一位老母亲,都住在一起。

“外面那个黑人是谁?”我问。

女人们听不懂我的话,推来推去的笑个不停。一般阿拉伯人肤色接近浅浅的棕色,并不是黑的。

那一天,我们喝完了茶,就告辞回家了,走之前,黛娥他们车内还有半盒子的鸡蛋、几颗洋葱,我们尽己所有的,都留下了才去。

这件事情,很普遍,事后也就忘了。

过了十几天以后,晚上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门外就站著那个帐篷中相遇过的人,夜色里,跟著一个穿袍子的黑人那个烧茶水的。

我大喊了一声∶“荷西来”那个人对我们夫妇说,要送给我们一个奴隶,说著往身后那个高大的黑人一指。

我们拚命拒绝,说家太小,也没有钱再养一个人,更不肯养奴隶,请他不要为难我们,这太可怕了。

那个主人不肯,一定要送。又说∶“叫他睡在天台上好了,一天一个面包就可以养活了。”

我拉过那个黑人袖子,把他拉到灯下来看了一看,问他∶“你,要不要自由?如果我们先收了你,再放了你,就自由了。要不要?”

那个奴隶很聪明,他完全明白我的话,等到我说要放他自由,他吓坏了,一直拉住主人的袖子,口里说∶“不、不、不……”

“你给他自由,叫他到哪里去?”主人说。

“那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吧!我们这种礼物是绝不收的。”我喊著,往荷西背后躲。

“不收?”“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那我另外给你们一样东西。”主人说。

“只要不是人,都可以。”我说。

那个送奴隶的人弯下身去,在一个面粉口袋中掏,掏出来的就是照片中那只羊皮鼓。

这个东西,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它不是个活人。

以后我们在家就叫这只鼓“奴隶”。

搬家到加纳利群岛去时,我们打扮房子,我站著指点荷西∶“对,把那个奴隶再移左边一点,斜斜的摆,对了,这样奴隶比较好看……”

在一旁听的邻居,一头雾水,头上冒出好多问号来,像漫画人物一般好看。

白马不是一辆吉普车,只是一辆普通的小型汽车。吉普车是每一个沙漠居民的美梦,可是太贵了。

我们先生和我,不喜欢分期付款,因此缩衣节食的省哪省出来一辆最平民化的汽车钱。指定要白色的,订了一个月不到,汽车飘洋过海的来了。

沙漠的白天,气温高过五十度以上,车子没有库房,就只有给它晒著。等到下午由我开车去接先生下班时,得先把坐垫上放一小块席子,方向盘用冷水浸过的抹布包住,这才上路。

回想起来,也是够疯的了,就用这辆不合适沙漠情况的车子,三年中,跑了近十八万公里的路。有一回,从西属撒哈拉横著往右上方开,一直开到“阿尔及利亚”的边界去。

又有一次,把车子往沙漠地图下方开,穿过“茅乌尼它尼亚”一直开到“达荷美”而今称为贝林共和国的地方才停止。

这辆车子我们叫它“马儿”的,性能好得教人对它感激涕零。它从来不在沙漠中赖皮。无论怎么样的路况,总也很合作的飞驰过去。

就算是四个轮子都陷在沙里了,我们铺上木板,加上毯子,用力一发动,白马就勇敢的跳出来。马儿吃的汽油少,而且从不生病。

到了后来,沙漠的强风,夹带著沙子,天天吹打著驾驶人要看路的那块玻璃。将玻璃打成毛沙的了。

“白马眼睛毛啦!”我对先生说。

那时候我们已经住在没有沙尘的岛上了。

也舍不得换那片玻璃,将它当成了一场美丽生活的回忆。

我们就在岛上迷迷糊糊的开著它,直到有一天,邻居说要买一辆旧车给大儿子去开。他,看中了我们的。

我舍不得,虽然开出的价格十分引诱人。

“换啦!”荷西说。我看看他,不讲话。

“都那么多公里了,还不换,以后再也没有人出这种价格了。”

我终于答应了,看了一辆新车,又是白色的。那时候,正是失业的开始,我们居然很乐观的去换了一辆车。

当那个买主来牵他的马儿时,我将这匹带给我们夫妇巨大幸福的好马,里里外外都清洁了一遍。它走的时候,我跑到屋子里去,不想看它离开。

没过几天,撒哈拉的汽车牌照被新主人换成加纳利岛上的了。我急急的往邻居车库中跑,怕他将旧牌照丢掉。

“拿去吧!我没有丢。”邻居说。

我抱著车牌回来,将它擦了一遍,然后挂在车房里。

这两三年来,那种属于我们第一匹马儿的汽车也开始进口台湾了。我特地跑去看了一看车型,走出来时,发觉自己站在台湾的土地上,那种“恍如一梦”的感触,很深、也很迷茫。

特别注意那种进口车的广告写得不够引人。我心里默想,这个进口商怎么那么不明白,在中国,第一个用这种车子去跑沙漠的人就是我。厂商找了些不相干的人去打广告,有什么说服力呢?

而他们,是不会看见这篇文章的因为生意人不看书的占大多数。所以,我就不把这种好性能、好本事、好耐力的汽车名字讲出来。

不知为何这一期刊登的宝贝,在许多照片中抽出来的,都是生命中所包含的“第一次”。算做是巧合吧,那也未免太巧了,因为真的是随手抽来就写的。

照片中的那套《百科全书》的确是我心爱的宝贝。回台湾来时,用磅秤试了一下,十二大册,总重二十九公斤。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时因为西属撒哈拉被摩洛哥占去,境内的西班牙人不算军队,大约两千人吧,都因此离开了。

我们∶先生和我,也告别了沙漠,飞到沙漠对岸的加纳利群岛去找事。而我们一时里找不到事情,只好动用一笔遣散费在生活。

失业中的日子,在心情上是越来越焦虑的,我们发出了无数求职的信给世界各地的潜水工程机构,包括台湾。也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先生,信中说∶荷西是中国女婿,想在台湾找一份潜水的工作,待遇不计。蒋先生回了信,真的,说很抱歉,一时没有工作给他。

那一阵我们住在一幢租来的小房子里,在海边。也是那一阵,荷西与我常常因为求职的信没有下文,心情悲愁而暗淡。两个人常常失眠,黑暗中拉著手躺著,彼此不说话。

那一阵,我拚命写稿,稿费来了,荷西就会难过,不肯我用在付房租和伙食上。

也是那一次失业,造成了我们夫妇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至今改不过来。

就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全社区的人,不是在睡午觉就是到海滩上去晒太阳、吹风时,寂静如死的街道上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就因为太安静了,我们听得清楚。有人拉著小花园门口我们扎在木头栅子上的铜铃,请求开门。

我穿著一条家居短裤,光著脚跑出去看看来人会是谁。那时候,初抵一个陌生的岛屿,我们的朋友不多。

门外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人,身上背著好大好大一个帆布旅行包,热得满脸都是汗,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就站著等我。

他很害羞的讲了一声“午安”,我也回了他一句“午安”。

一看那个样子,应当是个推销员。

荷西慢吞吞的走出来,向来人说了一声∶“天热,请进来喝杯啤酒吧,我们刚好还剩两罐。”

我们明知自己心软,推销员不好缠,可是为著他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下心来将他打发掉。

进了门,在客厅坐下来时,那个旅行包被这位陌生人好小心的放在地上,看他的姿势,就晓得重得不得了。

我们喝著啤酒,荷西与我同喝一罐,他,一个人一罐,就没有了。

谈话中知道他才做了三天的推销员卖百科全书,没有汽车,坐公车来到这个有著两百家左右居民的社区,来试他的运气。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海边叫”小瑞典”吗?你在这些退休来的北欧人里卖西班牙文百科全书?”我啃著指甲问他。

那位推销员说兵根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有人住著,就来了。

“全岛的人都知道的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怪的说。

那个人咳了一下,好像开始要讲很长的故事,最后才说∶“唉!我是对面西属撒哈拉过来的,在那边住了快十五年,我父母是军人,派到那边去,现在撤退到这个岛上来,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所以我只有出来卖书。”

一听见这位西班牙人也是沙漠过来的,我尖叫起来,叫著∶“你住阿雍吗?哪个区?城里还是城外?你在那边见过我们吗?”

“我们也是沙漠过来的。”荷西好快乐的样子。许多天没看见他那种神情了。讲起沙漠,三个人伤感又欣慰,好似碰见了老乡一样,拚命讲沙漠的事和人。我们发觉彼此有著许多共同的朋友。

最后讲起荷西的失业以及找工作的困难,又难过了一阵。

那时候,那个已经成了朋友的推销员才将旅行包打开来,拿出一册百科全书。“你推销,只要带一册,再加些介绍这套书的印刷品就够了,何苦全套书都掮在肩上走路呢?”我看著这个呆子,疼惜的笑著。

“三天内,卖了几套?”荷西问著。

“一套也没有卖掉。可是明天也许有希望。”

荷西将我一拉拉到卧室去,轻轻的说∶“宝贝,我们分期付款买下一套好不好?虽然我们不喜欢分期付款,可是这是做好事,你可怜可怜外面那个沙漠老乡吧。”

我心中很紧张的在算钱,这桩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果付了第一期之后,我们每个月得再支出多少,因为百科全书是很贵很贵的。

“ECHO,宝贝,你不是最爱书本的吗?”先生近乎哀求了。

我其实也答应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亲爱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这几个字时,我抱住他,点了头。

当我们手拉手跑出去,告诉那个推销员我们要分期付款买下他第一套百科全书时,那个人,紧紧握住荷西的手,紧紧的握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然后,我们叫他当天不必再卖了,请他上了我们的车子,将他送回城里去。这个年轻人没有结婚,跟著父母住在一幢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他说父亲已经从军中告老退休了。

当他下了我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之后,我听见这个傻孩子,一路上楼梯一路在狂喊∶“爸爸、爸爸!我卖掉了第一套”我笑著摸摸正在开车的先生的头发,对他说∶“这一来,我们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事的时候才可以喝了。”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城市棕榈城内,有著一家不受人注目的小店,因为它的位置并不是行人散步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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