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10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
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
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神曲》,215页。
以上是提到深渊里的原始巨人所说的话。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凶恶的巨人被强大的锁链绑缚着,不再具有外部的杀伤力,恶以这种方式被强行转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并不因捆绑而丧失,反而受到激发,这激发正是来自强大的理性。巨人冲破理性的瞬间就是创造的瞬间,同时也是新理性诞生的瞬间,如此这般无休无止。实际上,捆绑的形式是镇压也是挑起新的动乱,之后又来建立新的钳制机构。也许只有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本能开刀,进行这种近乎巫术的实验。他也许在世俗中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的艺术却将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转化也是十分微妙的。从前他具有美丽的野性,可以想像这种野性有时也是凶残丑恶的;他被变成丑物打入地狱之后,却获得了人间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这种转化的含义。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流下。《神曲》,239页。
一边咬啮咀嚼着罪恶的肉体,一边用滴血的心为之悲哀,这种冷酷的热情成了整个地狱的基调。为了实现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动破译着古老的原始之谜。于是就从地心的这个处所,施洗的小溪穿过蚀穿的石洞向前流去,净化灵魂的必要性被意识到了。更强的理性或自我意识加入进来,自发的创造行动从此在一种更高的观照之下被进一步激发,而不是被规范。换句话说,理性越强,则原始冲力越大,越不可阻挡。创造进入了高一级的、更为艰难的阶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神曲》,7页。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自己为自己所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之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学识等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同样不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着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
读书笔记 自由意志赞……读《神曲》
《神曲》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过程的真实记录,这个过程也是人由发自本能的自审(地狱),到有理性的自审(炼狱),再到纯精神的分析(天堂)的过程。追求的动机则是美德(一种有点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她要无羁绊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对苦行的渴求中将自身限制在地狱体验里,这两方面的力就构成了追求的律动的模式。在以〃我〃为主体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或者说,〃我〃是如何样一步步实现自由的呢?
在《地狱篇》里,作为诗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过一分为三的分身法来实现的。浮吉尔是诗人的理性与智慧,〃我〃的本质;俾德丽采则是诗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层的本质。随着探索的深入,浮吉尔会将接力棒交给俾德丽采,由这位女神来引领〃我〃登上精神的极境。当〃我〃在原始的冲力的支配之下,闯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带时,是浮吉尔用他那温和而强大的理性之力,为〃我〃身上沸腾的野性指明了发泄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浮吉尔所说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同世俗永别的路,另一条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纠缠到死的路。浮吉尔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地狱的悲惨体验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绝望中一次次奋力突破。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神曲》,朱维基译,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之后浮吉尔对〃我〃的肉体的折磨(伤心流泪、头昏眼花、直至昏厥过去)使〃我〃闯过一个个极境,〃我〃的精神也随之不断升华。当〃我〃不知不觉地贴近死亡体验之时,境界也越来越纯。然而〃我〃究竟为什么会踏上跟随浮吉尔的旅程呢?以〃我〃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软弱的性情,怎么会产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决心呢?文本中已经说过,是出于爱和同情,出于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爱)可以使人无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战胜来自世俗价值观的怀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得到体现,离开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战胜肉体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强,同情心就越深(即使这种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现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层又一层的地狱里,所体验的全是〃别人〃的苦难,〃我〃自己却似乎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这些〃别人〃(自我的对象化)在协助我完成体内原始之力的转化。一颗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类的悲欢。艺术创造中这种分裂的奇观,需要读者用心体会,才会感到其间的层次。
有了美德之后,便会产生俾德丽采似的无畏。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神曲》,7页。
俾德丽采这里谈到的〃那些东西〃,是指人身上泛滥的恶(比如三只猛兽,比如凶恶的幽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识到恶,那恶就受到了钳制,并且会在理性的引导下转化为善。代表着最高理性的俾德丽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现,而真正的善是无所畏惧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胆寒的恶抗衡而不受伤害:〃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神曲》,13页。万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这个美德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达到真正的自由体验的根本。当人痛斥自己那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之际,是对美德的向往导致他进行那致命的一跃。在这一跃的瞬间,新天地就出现了,人的生命于是背离恶的轨道,不断以善的形式展现其辉煌,世俗生活也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所以说俾德丽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则是俾德丽采的实体,她必须从〃我〃的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中吸取她生存的营养,否则她将苍白而消失。当〃我〃在昏沉的地狱中进行自我搏斗时,俾德丽采这颗福星的光芒就更为明亮耀眼了。俾德丽采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我〃原来就有她,现在才看见她。看见了她,〃我〃才大胆地选择了艰险荒凉的地狱之路,为的是回〃家〃,也是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丽采通过浮吉尔让〃我〃看透肉体的虚无,使〃我〃变得意志坚定,在不归路上探索到底。斩断肉体的羁绊却原来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灵肉结构,让肉体更好地发挥能量,真正成为人达到自由的桥梁。深谙这其中奥秘的浮吉尔,既心怀矛盾,又胸有成竹,显露出实验者的真实心情。
与美德相对立的人性中的卑贱是人性中的基础,它永远与美德同在。就为此,美德便意味着痛苦。俾德丽采从那高高的处所将她心中永恒的痛传给了〃我〃,正如上帝将自身永恒的痛传给撒旦(琉西斐)一样。〃我〃在发挥这痛苦中,便实现了俾德丽采的心愿。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神曲》,60页。
这正是天国的意志与卑贱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锋的写照。天国意志以毫不妥协的姿态横扫障碍,撒旦却要忍着被剥皮的痛苦负隅顽抗。明知是上天规定的命运,仍然要以自动找死一般的愚顽去挑衅,这里面也许隐藏着极深的大智慧?还是剥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体验?当〃我〃跟随浮吉尔进到死亡之城内部时,问题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国的意志是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她在对〃恶〃的否定与全面体认中实现自身。她将一切〃恶〃转化为善,将人生的价值拔高,也为自身注入活力。充满了烦恼和苦刑的场所,正是自由意志得以实现的场所。人〃自找〃的刑罚在实施中带有浮吉尔所说的这种特点: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神曲》,43页。
只有那些在心底将尘世的享乐的性质看穿了的人,才会来追求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这并不是说,要将尘世的享乐全抛弃,过一种禁欲的生活;而是说人要在发挥本能之际建立起另一种生活,使它与世俗生活两相对照,相互渗透与干预,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这种内心自省的机制产生了自由的体验,否则人只是肉体或精神的俘虏,并没有什么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飞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体验。被浮吉尔从悬崖下的虚空中召上来的怪物,是肩负着带领〃我〃去体验自由的任务的。
〃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兽,
他穿越山岭,突破城墙和剑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神曲》,112页。
这个怪物却有着正人君子的面孔。一次创造是由生命力的奋起来达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样丑陋,浑身洋溢着恶,所以能冲破理性的樊篱,进行奇妙的飞行;这同一个怪物却又有着向善的本性,这就使得它的飞行成了有目的的飞行,即,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从虚空中接受关于方向感的信息。
人在进行这种飞行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四面悬空,一切景象都消失的、死一般的恐惧;还有一种是来自下方的恶的旋涡中升起的可怕吼声的威胁导致的恐惧。在飞翔中人既怕死又怕活,为他导航的其实是原始的冲力,这个冲力在理性的监护之下,能够背负世俗的沉渣(〃想想你所负的异常的重量〃《神曲》,116页。),一往无前地在虚空中遨游。飞翔的目的在此排除了任何功利,只是为飞翔而飞翔,为体验而体验,这正符合了最高意志希望达到的境界。
当然绝对的自由是达不到的,所以怪物基利恩在停落下来之后满心沮丧,它〃显得轻蔑和沉郁〃,然后它就摆脱我们飞走了。〃我〃和浮吉尔,我们这两个人类的儿子,却在它的背上经历了仅仅只能属于人的自由。基利恩是不知满足的,它对人成不了鸟而感到遗憾,但鸟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只有人的恐惧和理性钳制才使自由成为了可能。所以它尽管鄙视,下一次的追求仍然只能如此进行。
第三十一歌里面的巨人们是自由飞翔的力的根源。这种可怕的力威胁着人,又让人成就伟大的事业。当巨人们落到地狱之后,他们就被结实的锁链绑了起来,严厉的镇压使他们那雕像似的反叛姿态成了永恒。能进行自由飞翔的力是一种能毁灭一切的力,将破坏与毁灭转化为创造,所需的是铁链的束缚。这些嘴里发出含糊原始语言的家伙,无论上界世事沧桑如何变迁,他们始终作为人性的根基存在于深渊里的浓雾中。
更深一层的结构在三十二歌里展示出来。青黑色的幽灵被封锁在冰冻的湖内。人在如此残忍的地方是如何样发挥激情的呢?这些幽魂心如坚冰,却并不麻木。他们这样发出内心的热力:一边从眼皮间涌出泪水,一边又被严寒冻住眼泪。这种情景真是难以想像。冷的热情来自对人性的深深的绝望,加倍的严惩却完好地保存了兴风作浪的冲力。所以一旦遇到外界的激发,理性观照下的表达就如恶的滔滔洪水一样汹涌,从那里头也涌出自由的快感,这种快感正是由世俗的嫉妒心转化而来。
〃就是你把我的头发都拔掉,
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也不把头给你看,
纵然你敲打我的头一千次。〃《神曲》,226页。
他以抑制交流的形式来变相交流,以攻讦〃他人〃的形式来揭示自我,以咬啮〃同伴〃的形式来〃抉心自食〃。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灵魂深处的情景,就会悟出此处演示的画面就来自我们内部。幽灵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仍然是为了自由的体验。当他们在冰封之下断绝了一切希望,严寒以死相威胁之时,他们那种不顾一切的发挥,那种超级的热力,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