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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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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黑地里并没有走多远啊。看来此地就是阿狗所说的地下城,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前几天我还偶然听到阿狗唠叨:〃失踪的人就变成了囚徒。〃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着好玩呢!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就不断有人失踪,据我老父说这个镇先前有六千人,现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来说,生育率是超过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们家大同小异,一般是家庭成员提出去外面谋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事。起先人们还抱着希望,过了两三年就死了心了。会不会有一天,整个镇子都隐入黑暗,来一次集体的失踪呢?如果我们镇从地面消失了,皇宫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命令?

    〃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里那几件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个京城口音的妇人在我身后说话。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妇人就笑起来,附和说:〃鼹鼠的后代嘛。〃

    〃请指教我!〃我朝她们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两人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就走开去了。她们边走还边嘀咕:〃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么?那么在这里的全是死鬼了。谁造的地下城?还有监狱?

    集市上的声浪一波一波传过来,给这死寂的处所带来生活的气息。从前我的老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个镇里曾丢失过大宗的宝物,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百姓抱头鼠窜,什么都顾不得了。丢失的金银器皿后来又两次再度现身,一次在茅厕边,还有一次就在面包坊。但终究又再度丢失,并且永远消失了。那些个宝物,会不会也在这地下城里收藏着呢?据说当时丢失宝物的家庭悲痛欲绝,连活下去的信心都丧失了。如果他们知道有个地方收藏着他们失去的一切,那会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来到了这个地下城,想一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坏的事呢。敏泽临走前闪烁其词地说,说不定会常常回来看一看。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屁股底下这条土路在微微起伏,这件事令我大惊失色,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地裂时的情形。那是在乡下,我亲眼见到带着小孩的妇女被地下的滚水所吞没,裂开的地壳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前延伸着。那边的集市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看来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屏住气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动着,并未裂开。这么说,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而集市那边,在一阵强烈的骚动之后,现在变得静寂下来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现了微光,我站起来后,双腿忽然就获得了力气。那微光里也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时,他也往前走,我们之间总是拉开同样的距离。

    不记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那个人就消失了。这件事令我感到特别的恐怖。

    镇子出现在我面前,滚滚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喷嚏。

    〃爷爷,你已经死了么?〃阿狗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谁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看到尸体了,我也看到了。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们把他扔到那边野地里,刚才我去看,看见乌鸦啄去了他的双眼呢!〃

    阿狗说出这些话后,显然陷入了一种烦恼。

    〃假如你死了,现在这个你就是你的魂,对不对?这种事很好玩。昨天我还见到爸爸的魂了,我们在一起玩攻城游戏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样。他对我说,街上的灰尘已经让他没法呼吸了,他必须到家后才能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憋气。〃他眨着眼告诉我。我发现他只有一只脚穿了鞋,就问他另一只鞋到哪里去了。〃蹬掉了。穿鞋脱鞋的,太烦。〃他坦然回答。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发现阿狗鼻梁上有道很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梁裂成两半似的,干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里。我将阿狗的脸掰转来,从那道裂缝望进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脑袋里面有一只小鼠!

    阿狗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傻笑,口里说道:

    〃爷爷看到了吧?现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们显一显这个,他们就吓跑了。我这个伤口是在地下城里弄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问他,就闷着头走。到了家之后我也不敢碰阿狗,就仿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样子全然不像受了重伤,他正在起劲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说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带了出去的。我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说:〃老地方。〃

    家还是老样子,但阿狗已不是从前的阿狗了。刚满八岁的他样样事都要自作主张,看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想起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门外的炮声震得冲到了墙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将我的屋顶上的瓦掀掉了一个角。被掀到墙角的阿狗正在蠕动着。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脸,后来他站起来了,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这一炮是落在镇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几块。我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看来我们这个镇真的要从地上消失了。细细一听,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在弹坑挡道的街上车马是如何行驶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着阿狗一起撤退到后面厨房里。这时我们又听到了第三炮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么?〃

    我的双眼矇眬了,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影似的。

    〃那又有什么,我天天都回来嘛。〃

    我想,也许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么自觉,他好像什么全知道一样。只要我们这个镇子不从地上消失,他也不会走远的吧。

    〃齐四爷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他们说皇宫里将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样?〃

    〃是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发疯,咒诅大家,说:全完蛋。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阿狗嘴里嘀嘀咕咕的,还没走到他的床那儿,就身子一歪,顺势倒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碰他,我觉得这个小孩已成了幽灵。就在阿狗的小床后面,放衣柜的黑角落里,有一种可疑的声音响起来了。细细一听,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出呻吟。我走过去,果然看到床和柜子之间躺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铁甲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铁甲,细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白棉布里头,那棉布上全是一块一块的发了黑的血迹。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好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疼痛。看来是我不在家时,有人将他弄到了我家里。我蹲了下来,轻声问他:

    〃要紧吗?〃

    他挥着手,要我走开,我看见他那从棉布里头伸出来的手臂血迹斑斑。

    我绕过阿狗躺在上头的长凳,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掩上阿狗卧室的房门。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战斗的号角,马蹄声整齐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藤编成的椅子里头,闭上老眼,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奋的画面,万马奔腾,灰烟滚动,黄色耀眼的旗帜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一瞬间功夫,路边那些槐树全部枯萎了,连续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中篇小说 男孩小正

    男孩小正是远蒲老师的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一个性情急躁,动作很快的小孩。远蒲老师是退休的乡村数学教师。

    远蒲老师当年为退休的事还和学校大闹了一场,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区中学做下去,做到死。这种想法当然是要不得的,于是校长勒令远蒲老师退休了。远蒲老师没了课教,就每天赖在传达室,为一些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后来他又将学生引到了家里。他的家同学校隔着两个村子,但还是有穷苦的学生晚上跑很远的路到他家来补习。

    师生们共着一盏油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般总是来五六个学生,有时也来两三个。小正也挤在学生里头,大家把一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小正注意到,每当一阵风刮来,吹得油灯里头的火苗颤动起来时,爷爷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神阴森而凄惨。小正看到爷爷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吓得哇哇乱叫。他一叫,爷爷就生气了,要小正〃滚开〃。小正再抬眼看时,狐狸就消失了。他觉得太奇怪,太委屈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呢?或许他们也看见了,只是没人敢吱声?

    这种家庭的补课也是很不一般的,虽然翻着数学书,却没人谈数学。几乎每一次,小正都听见爷爷在同他的学生谈论周围某个地方新发生的一桩惨案。偶尔哪一天不谈惨案,就谈地区河流的水质问题。没想到这些青年跑这么远的路到他家来,就是为了谈论这种事,小正很不解。爷爷说话时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说到关键处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变成狐狸脸时更是如此,他会突然张开血红的大嘴吼了起来。有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时,小正往桌子上一扑,晕过去了。到他醒来时,周围已没有一个人,油灯静静地燃着。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开了门一看,是爷爷在同学生们告别。

    〃没有学生的日子真难熬。〃爷爷边往屋里走边说。

    〃你在桌子上搞什么鬼?〃他突然问小正。

    小正回答说,他才懒得搞鬼呢,他那会儿睡着了。

    〃这就好。小孩子做些梦是有益处的。〃

    但是小正从不做梦,就是做了也记不住。他觉得爷爷是在吓唬他,这令他感到很气愤。

    近几年远蒲老师已经不教学生了。小正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狐狸脸,于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恋小时候的事。他仍然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把握,去问爷爷自然也是白问。小正想,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脸呢?如果是现在,他就一定会这样做的。今天爷爷又要他去做那架飞机模型,他心里很不愿意,愤愤地、频率很快地用锯子锯木头。飞机的模型大约有一张桌子那么长。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工,但他却很少动手,只是指挥小正干活。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

    小正去找文选玩。文选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猪潲。

    〃我爷爷有事瞒着我。〃小正说。

    〃是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他在树林子里吃东西呢。〃

    〃吃东西干吗跑到树林子里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绿色的东西。他是不是想长生不老啊?我看我爷爷也想长生不老呢。〃

    〃有可能。〃

    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烧得很旺,小正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里很难受。

    〃你烧的什么柴?〃

    〃还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树。〃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来要走。文选也站起来,凑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怕你的爷爷,都说,他快要变成刀枪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无聊地站在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那几只蝉,转身去橘树里头捉天牛。捉了几只,觉得无趣,又都扔了。他猜爷爷是去后山的树林了,心里头一振奋,提脚就往后山的方向走。

    后山很高,树并不多,林子显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种杂乱的灌木却很多,长得又快,所以村里人总爱去后山砍柴。小正还没走到石板桥那里就碰见了下山归来的爷爷,他狠狠看了爷爷几眼,发现爷爷嘴角果然有一条绿色汁液的痕迹。

    〃小孩子不好好劳动,跑这里来干什么?〃

    爷爷很不高兴。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是文选烧的那种臭树。一路上碰见几个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爷爷打招呼,小正觉得这些人好像天天同爷爷在山上见面。爷爷唠唠叨叨地对小正说,要好好劳动,尤其是做模型,这种劳动需要耐力,要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应着,心里直想跑掉。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爷爷和他站在路边说话,小正就趁机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见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鳝鱼从田里上来。

    〃刚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爷爷一块吃饱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就不理会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爷爷会不会变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见他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棵果树苗。他爹爹是这一带的农艺师。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去锯木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逃得了爷爷,逃不了爹爹,爹爹不声不响地帮爷爷管制小正。

    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了,小正心情阴郁地坐下来休息。他等了好久,爷爷还是没回来。于是他到门口去张望。奇怪,爷爷的影子都没有,爷爷又走了。小正沮丧地打量着只有一只翅膀的飞机模型,想起爷爷的话。爷爷对他说,今天夜里就要让这架模型飞起来。爷爷显然是吹牛,木头怎么会飞上天呢?就在两天前,爷爷的学生来看他,他还对那个学生说,他的飞机模型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爷爷哪来的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时,爷爷从不吹牛说假话的。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小正情绪灰灰的。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旧报纸来看,还没看完一条新闻,就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远蒲老师正在山上大嚼一种名叫大叶香薷的草。他是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吃草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地尝试一下,到后来竟欲罢不能了。草的种类限定于那些香草:细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有时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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