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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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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推开房门进来了。这一次,爹爹提了一盏新马灯,马灯发出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张不开眼了。

    〃爹爹,我脸上起疹子了。〃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开呢?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终于睁开眼时,房里没有爹爹,只有那盏马灯,但是他听见爹爹在讲话。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么地方呢,莫非他变成了马灯?爹爹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变得这么多嘴。后来小正就同那盏马灯吵起来了,双方口出恶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烂了马灯。一时间,沉寂的卧室显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斗,一直挣扎到天明。然后他起了床,走到做飞机模型的房里去。他看见爷爷正伏在机身上头打瞌睡,手里拿着那个长颈瓶,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爬着昆虫。小正摸了摸飞机,冷冷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爷爷睁开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边。

    〃这些个虫子全爬出来了。〃

    〃从瓶里爬出来的么?〃

    〃不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

    远蒲老师爱怜地捉住一个甲虫放到掌心,凑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恶心的场面,因为那只甲虫从爷爷的眼珠那里爬进去,消失了。

    〃很可爱,对吗?〃爷爷眨着眼对他说。〃我闻到山上的野草已经发芽了,我挨得到那个时候吗?〃

    小正尝试着去抓爷爷身上的甲虫,可是那些甲虫死死地粘在衣服上头,怎么也弄不下来。那些闪闪发光的甲壳有红的也有绿的,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所有的图案全是一只人的耳朵。小正想,爷爷和爹爹,一个在身体里头养着甲虫,一个养着蝴蝶,说不定自己身体里头也养着小动物,只是不知情罢了吧?却原来长颈瓶里的甲虫都是爷爷身上钻出来的啊,这些个会变色的小东西太活跃了。

    〃我不喜欢吃草。〃小正说。

    〃所以你才这么孱弱嘛。不过没关系,你会改变的。〃

    爷爷有些生气似的,他猛拍飞机,飞机里头发出怪叫,那叫声像要刺破小正的耳膜一样。小正用两手捂着耳朵逃到外面。他在院子里站定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甲虫,甲虫已咬破他的皮肤,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恐惧地一咬牙将小东西弄了出来,扔到地上,那血糊糊的家伙立刻飞快地跑掉了。刺痛的伤口发作起来,小正流着泪去找爹爹,爹爹房里有治虫伤的药。

    爹爹仔细地察看了他的伤口,竟露出笑容,说:

    〃很好嘛。〃

    〃我痛死了!〃

    〃不要紧的。去吃早饭吧。〃

    以后一连好久,小正都在为手上的伤口担忧。文选告诉他说,甲虫一定在他的伤口里头产了卵,这种事以前村里有过好几起。小正马上联想到爹爹和爷爷身体里头的那些东西,这使他相信了文选的判断。

    〃你看我爷爷挨得过这个冬天吗?〃小正问文选。

    〃挨不过,他自己一心想死嘛。〃文选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正对他的回答很气愤,也后悔不该问他。他知道什么呢?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些长生果!尽管鄙视文选,又隐隐地觉得文选并不如他以前设想的那么简单,文选其实是在装佯。

    手心的伤口消了又肿,肿了又消,搞了四五个回合才愈合。愈合之后的伤疤的颜色是绿的,放到耳边去听,则可以听到里头有小东西在蠕动。

    很多人都以为远蒲老师挨不过冬天,可是他又开始在屋里走动了,他的活动范围先是扩大到院子里,后来他就可以自由行走了。有人看见他倒在路边的枯草上头,就要去扶他起来,他却不让扶,说他自己正在操练。他变得更加怪里怪气,连路也不好好走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要是离得很远看,还以为他是一头牲口呢。他很长时间没有去摆弄屋里那架飞机了,那上面的灰已落得有半寸厚,里面的长颈瓶也不见了。爷爷的举动搞得小正很难堪,因为村人都在讥笑他们一家人。

    〃爷爷,您干吗不好好走路呢?〃

    〃呸,你怎么敢这样同爷爷说话。你不知道在地上爬有多带劲,你应该来试一试嘛。〃

    小正就爬了几步远,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好。远蒲老师说他注意力不集中,还要好好练习。

    到野草和树叶长出嫩芽的时候,远蒲老师的身体就恢复了活力,甚至他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仿佛一夜之间,远文惊讶地发现爹爹又变得身姿矫健了。远蒲老师不再跑到山上去,他就在村里的路边爬来爬去的,大家都看见他在吃路边的草和树叶的嫩芽,他的举动就像那些牛和马一样。因为他已经爬着走路有好长时间,大家对他吃草和树叶也不感到特别惊奇了。他们心里想,这个老头说不定变成一匹牲口了吧。

    一天,小正看见一大群年轻人来到了村口,这些人衣衫褴褛,眼里发着光,有点像强盗。小正躲在路边的草垛后面,看见他们朝爷爷走过去了。到了爷爷面前后,他们大家便一齐趴到地上,和爷爷一块在那里吃草。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群牛。有几个离得比较近的被小正认出来了,他们是爷爷的学生。小正的心怦怦直跳,脸开始发红,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站出来。在他的身后是大片的水田,文选的爹爹正在那边犁田,两个身穿橘红罩衫,天蓝色裤子的妇女站在田埂上聊天。左边是他的家,他自己的爹爹站在家门口,手里推着自行车,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出门还是回到屋里。小正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爹爹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春天的太阳照在小正身上,小正感到有很多虫子在皮舻紫伦甓孟褚破ざ觯砹?也干得很厉害。不知不觉地,他也往地下蹲去,用手拔了那些汁液饱满的嫩草大嚼起来。有人在远处叫他,是爹爹。爹爹站在院子当中抽烟,在他身后,巨大的银色的飞机正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那种景象十分吓人。小正赶紧闭了眼,将脸蛋紧贴那丛嫩草,全身伏在地上。

    2003。1。26,于牡丹园



 中篇小说 地图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呆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呆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习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么?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让它自己爬进牙膏盒里头去。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油菜地的那一头,有一个男孩过来了。那是一个极瘦的小孩,左脸被烧坏了,嘴唇翻下去,丑得令人有些害怕。〃你是谁?〃他直统统地问,嘴巴奇怪地翻动着。

    〃我是镇上的,就住在这里。〃小非很响亮地回答。

    男孩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他眨着那只好眼睛,似乎在考虑一些小非想不到的问题。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边脑袋有头发,左边脑袋全是疤痕。

    〃我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同我有仇,就住在这一带。〃

    小非真的害怕起来了,刚才她提高声音说话就是为了壮胆。她装作没听见男孩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走。

    〃你一点都不想帮我吗?说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随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跑进屋去。

    〃我已经看见那个男孩了,他是梅县的。〃

    祖母说着就要小非过去看那张地图。她用指头指着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红点,命令小非将大头针钉上去。小非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但还是勉强将小黄旗插上去了。事后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很懊丧。

    看来祖母是认识这个男孩的,祖母会不会是男孩所说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这里手脚变得冰凉。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决不帮这个丑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声。小非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同祖母谈论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开门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朝舟子走过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吗?〃舟子问道。

    〃我一早就洗过了。〃

    〃好,我带你去看野蜂窝。〃

    舟子一边走一边告诉小非说,野蜂窝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树上,比大葫芦还要大,蜂子飞出来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只要人不去袭击它们,它们是不会蜇人的。小非想像着蜂蜜的形状,脚步变得轻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么啦?!〃舟子急躁地问。

    〃你看前面。〃

    〃那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小流氓吗?我们走我们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会有危险的。〃

    〃你这傻瓜!〃

    舟子气愤地跺了跺脚,撇下小非回家去了。这当儿那男孩已经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个可怕的鬼脸,翻下他血红的下嘴唇。小非发出恐怖的尖叫,双脚都站立不稳了。

    〃我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城里浓烟滚滚,全着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后面追。跑的时候有风,火就更旺。我听见火里面发出声音,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火才熄灭。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气呼呼地说话,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你找到了吗?〃小非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样问我!〃他还是气呼呼的,〃别的不说,单看你抓蜜蜂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肠有多歹毒!你的心肠这么不好,反倒天天怀疑别人要害你。我听到的流言看来是有道理的。〃

    由于他一味指责自己,小非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心里只希望他马上走开。

    那男孩偏不走,还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锤子〃,问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连声拒绝。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围转。〃他威胁道。

    小非瞄准一个空子从他身边跑掉了。他并没有来追。

    舟子的确发现了一个野蜂窝,她不知道那窝里有没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头脑灵活的舟子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胆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时候会干出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来。所以舟子抱着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现了。小非竟会怕一个小流氓,一个手里没有凶器的小男孩,这件事令舟子气急败坏。离得远远地张望着,舟子看见小非的祖母身着那件巨大的黄袍从门里头出来了,她像一只船一样在街上游动着,绕了一个圈子,游到屋后的油菜地里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过祖母的小黄旗,她不清楚祖母后来到底查出真相没有。由于心里有鬼,舟子就不再进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么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后说起话来,把舟子吓了一大跳。原来老妇人又从后面的油菜地绕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个梅县么?〃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说,〃那里是个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

    舟子使劲摇头,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还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舟子最头疼的就是地理知识,她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图形,而且完全不感兴趣。舟子随家人到过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说出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特产,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些地方在什么方向,她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黄旗之后,就将那些小旗全部钉在后院的梧桐树的树干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她偷了那些小黄旗去学习地理知识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的家里,祖母指着墙上手绘的地图要她看。〃这是我们的镇子。〃祖母说。舟子看见的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图形,于是心里感到很憋气,同时又有点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对舟子说:〃我奶奶总是在那些古城里游来游去的,尽吃好东西,所以她那么胖。〃舟子对当地理教师不感兴趣,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图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里绘制地图,她从窗口看见过她那老母猪一般庞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听到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舟子回到家中后,口里还在叨念那两个字:〃梅县〃。

    〃你在说什么?〃母亲严厉地追问她。

    〃梅县。小非的奶奶告诉我的。〃舟子忍不住红了脸。

    〃不许胡说!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里呢?〃

    〃你不要管这种事。〃

    母亲到厨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爱和母亲谈话,因为从她口里从来问不出什么实情来,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后面的杂屋里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补破了的渔网。他背上的衣服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爹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

    〃舟子没有活干了么?〃

    〃我都干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来干。你看我,总不闲着。〃

    〃我不想干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干活到处游逛?〃

    舟子觉得很委屈,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说的是谁?〃

    〃一个小流浪汉,在镇上游荡,搞得小非不敢出门。〃

    〃我明白了,是梅县来的那小子。他当然可以不干活。你没注意到吗,他走路是不留脚印的。下雨的时候他在软软的泥地上跑,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爹爹说完这话之后就变得有点迟钝,好像心里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顾自地发起呆来了。舟子还要问他关于梅县的事,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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