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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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理直气壮。
〃你得给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个不停。他干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根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们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然后打开门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你老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嗦起来就不收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会儿搔屁股,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中篇小说 苍老的浮云三
一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像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