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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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伏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上,但其他人都不见了。看看外面,天色已晚,显然我只能宿在村子里了。我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将每间房里都察看了一下,一个人都没有发现。这时我看见我的行李包已经被他们提进来放在椅子上了。蟋蟀在灶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叫。我想,这家人家的好心与好客应该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他们有点古怪,看来我今天夜里只有住在他们家了。我打定了这个主意就走到外面院子里。月光下,前方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外什么都没有,全村人都进入了深深的睡眠。院子里我白天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近去,看清了是那老头。
〃你只好自己去了,我帮不了你。刚才我借着酒劲去了一趟,还是给抛出来了,腿都给摔坏了,哎哟!哎哟……〃
他弯下身痛苦地哼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是不是摔断了腿。我问他的儿子媳妇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要我去叫他们来?老头用力摆着手,说〃千万千万不要〃。他又呻吟了一会儿,好像缓过气来了。
〃我儿子年轻气盛,他还在那边和他们斗。那些家伙全都举着锄头和二齿锄,我们呢,什么都不带,就赤手空拳。你的三叔,他的武器是一把大镰刀,我只要看见那把镰刀就死命地逃,你想,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敌得过他?你听,我儿子回来了,这没出息的家伙,真把我气坏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绕到房子后面去了。
〃他不好意思从前门进来,他羞愧得不行。〃
〃您说我三叔举着大镰刀?〃
〃是啊!他就在那边,你白天去过的。我想他伤不着你,你现在去试试运气吧。〃
我到达坟地时万籁俱寂,那棵我作为标志的樟树也找不到了。我想,只要我呆在这里不动,三叔大概会来找我的吧。我抬眼望去,起伏的坟包就如月光下的牛群。想起老头描述的刚才那场混战,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在坟场边上坐了好久,什么都没发生。也许那老头是在胡说八道吧?想想又不像。硬着头皮等下去,时间大约快到半夜了。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一会儿。村庄在我眼里变得十分的不真实,那些高低错落的瓦屋顶,那些五颜六色的外墙,在星光下已经脱去了白天里那种恶俗炫耀的风格,显出其无比古老的内涵。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要找的人并不是三叔(很可能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而是这个奇怪的老头,还有他那不可接近的儿子,以及老头的儿媳,两个中年妇女,我在第四家遇见的疯老头,我最先遇见的农妇和后来遇见的她丈夫,甚至包括第一家碰到的两个小女孩。他们是和我处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吗?或许更不可理解的是我自己?在这么多人的眼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人应该怎样同一个幽灵打交道呢?是不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对付像我这种幽灵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抵制?狗在什么地方叫起来了,那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很多狗一齐叫,我觉得那声音是很熟悉的,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狗叫。那么,我是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故乡,这里是故乡旁边的一个陷阱。我得先挨过这一夜,然后再去找我的那个村子。这样打定主意之后,我就往老头家走去。
我回到这一家时,发现门已经关起来,大概屋里的人都进入了沉睡。我转到卧房那边去敲窗子,敲了又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把门向我关上了。〃我悲哀地对自己说。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打瞌睡,我的头靠在旁边的枯树的树干上,心里一边忧伤地想:〃这里怎么连树都栽不活?〃一边就变得昏昏沉沉的。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看见天上那些大颗大颗的星星,也可以听到狗在遥远的地方狂吠。因为姿势不合适,总难以睡着,弄得很难受。大约下半夜的某个时候,房门〃哗〃地一声大开。我看见父子俩一前一后跑出去了,他们走了后,门还是敞开着。我趁机溜进屋里,就在厅屋里的木沙发上倒下便睡。木沙发很短,我只好曲起双腿,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在那两个人回来之前睡个好觉。我真累得不行了。我在朦胧中看到整个屋里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还看到女人们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磨刀、烧热水。几次我要挣扎着醒来都没成功。但女人们终于发现了我,她们三个人围着我站在沙发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只好坐起来,她们却不同我讲话,仍然哭丧着脸望着我。
〃老爹他们还没回来么?〃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三个人一齐用拖长了的哭腔说。
我觉得她们都为什么事对我大失所望,又因为这失望而对我很怨恨。也许我不应该呆在她们家了,也许她们刚才是期望我同那老头和儿子一块去坟场那里决斗的。我现在就赶去应该还来得及。真的,我怎么把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呢?如果我不找到三叔,上司问起来我无言可答,我在上司眼里的印象也完蛋了。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三个女人就同时松了口气,悄悄议论道:〃他总算还有责任心。〃
外面并不那么黑,但也许是黎明前了。我回头看看小屋,里面真是灯火通明,不知女人们在忙碌什么。当我匆匆赶到坟场边上时,老头和那儿子正躺在地上呻吟。老头看见我朝他弯下身,就朝我挥着手说:
〃那边,你去那边吧,你同他们才是一伙的。我挡不住那些家伙,我儿子也挡不住他们。〃
〃那边什么也没有。您就由他们去吧,干吗自讨苦吃?〃
老头听我这样说,就停止了呻吟,冷笑道:
〃我们就是不服气,谁敢保证每次都是他们赢?你睁眼仔细看看,你三叔不就在那里么?瞧,他溜到菜土边来了。喂,老家伙,你的侄儿在这里!这一招还真灵,他躲起来了。〃
老头说话间那儿子已爬起来了,一声不吭地往家中走。这时老头提议同我一起去坟地,让我看看自己的坟,我欣然同意了。我搀扶着他往那些起伏的坟包走去。老头兴奋地说,他同我在一块,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就都躲起来了。他边走边问我看见三叔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很失望,指责我没有用力看。老头让我在一座被挖开的坟包前面停下来,于是我就面对那黑洞洞的大口了。
〃这就是我的坟么?〃
〃是啊,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旁边那个是你三叔的,你父亲的在后面。你看,大家死了后仍在一块,这有多么好。〃
他在泥地上坐下,抽起烟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他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样。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死,我是一个活人,不是幽灵,但我张不开口。这种辩白又有什么用呢?他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他刚才同他的儿子都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他和我一道在坟茔间走,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不过到底为什么鬼魂会怕我呢?
〃我在城市里面工作,我并不知道老家有我的一座坟。〃我试着同他讨论。
〃那是你没有回来看一看啊,一回来,什么都暴露了。〃他平静地说,〃你三叔可是个顽强的老家伙,每次他都非把我打倒不可。你注意到我们村子同外面有什么不同了么?〃
〃什么不同?〃
〃是这样,你站起来看一看。看清了么?死人和活人各占一半,以那棵老樟树为界。我们各有各的地盘,几十年了,相互间总要斗个不可开交。你白天也看到了,这个村子里连树都不长,田里的收成也不行,这是死人同活人争地盘呢。刚才我们还打得焦头烂额的,你一来,他们都乖乖的了,他们还没有习惯你身上的气味,你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会习惯了。真不容易啊,这一次,我们给你发了那么多电报,你才回来。〃
〃给我发电报?〃
〃对。你不知道吧?都是你上司收的电报,他是我的二儿子。〃
他嘿嘿地干笑起来。村庄在我眼前浮动着,在这些一栋一栋的农舍里,隐藏了那么多秘密的内幕,它们进入虚无的大海,如同船一样朝我驶来,像要将我压碎似的。也许,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真正忘记的,任何事。我想起我那位戴眼镜的上司,他的确长得很像老头那阴沉的大儿子。我这个〃蛇岛〃的儿子,原来老家一点都不曾忘记我,原来我每一刻都活在他们的原始记忆之中。眼前的这个老头到底是谁呢?这么大一个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接待我,而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我坐在我的坟墓边想着这些事,在这个无比漫长的奇怪的夜里,我失去了对自身的把握。谁又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一想,我反而不再焦虑了。顺着夜风传来老头的儿子那带哭的呼喊声:〃爹爹——〃声音嘶哑而愤怒,我看不清老头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无动于衷。
〃你算一算,你离开村子有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一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坟地里真安静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大概是对你不习惯吧。刚才这里热闹得像一个大集市。我每天夜里来这里打发时光,同他们打架是常事,老年人反正瞌睡少。不瞒你说,从今年以来我还没睡过觉呢。瞧,你三叔又来了,他很羞愧的样子;一般他们见了生人就害羞,但你并不是外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这有点怪。喂,你哪里去?你不要乱跑!!〃
我在那些坟包间绕来绕去地奔跑,我想摆脱老头,去和三叔见面。我主观地认为是老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才见不到三叔。我跑了好一气,这坟地里却并没有任何动静。空中有薄薄的雾,有些坟可能是新挖开的,闻得到泥土的气味。此时此刻,这坟地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反而给我一种居家之地的感觉。而且无论我朝哪个方向望去,都看不到鬼魅的影子。老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我跑了一大圈回到他身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唐突地对他说道:
〃您就是我的三叔吧?〃
〃现在这对你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是啊。〃
这是一个长得无尽头的夜,我闻着新土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厌倦从骨头里向全身蔓延。年轻的时候,我们尽力向外跑,跑得远远的,跑到陌生人当中去,与此同时,在原地,那如同烟一样稀薄飘渺的家乡,一种进程也在不可逆转地进行着。经历了如此变故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来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遗忘所改变了的幻觉,我在幻觉的支配下当然认不出三叔了。说到底,又有谁能认得出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这样一想,三叔的侧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并且游移起来。
那天夜里在三叔那间窄小的卧房里,承受着蚊子的袭击,我同他展开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长谈。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儿子在院子里愤怒地咆哮。我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经过了这种推心置腹,从前的那个三叔的形象丝毫也没有得到恢复。慢慢地,我的那种顽固的要〃对号入座〃的情绪就淡漠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成了一幅斑驳的肖像画,一种古老的,难以辨明的呼唤……
短篇小说 山乡之夜
我们家是在湖区,这里原来是湖,后来人们用堤坝将湖水挡住,围出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长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本来应该很富足,很安宁。不幸的是泥土筑起的围子总是垮掉。这种事一发生,我们的家园就会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恐怖的情况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通常是,涨水持续了十多天,妈妈就烦躁不安起来,她从早到晚都在烙饼,她额头上的盐汗就滴在那些饼里头。最后,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妈妈就将饼放进箩筐,挑起那一担,命令我们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发。我们走在险情严重的堤上,太阳如同火轮一样在头顶逼射,浩渺无边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气蒸得人头脑发晕。我背着一卷棉絮跟在妈妈身后,我的后面是四个蓬头垢面的妹妹。走着走着,我就会产生幻觉,我感到脚下的堤已经摇摆起来了,于是怪叫一声:〃死人啦!!〃堤上的难民们慌作一团,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用下流话骂我,骂得我一脸通红,掉下眼泪来。妈妈见了后,并不停下来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来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着那些烙饼,我们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们的烙饼吃到后来就变味了,完全坏掉了。
住在岩洞里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捡柴。这个洞里住了好几百人,一大早,我们就像猴子一样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采树叶,枯柴捡完了就砍小树。隔一会儿我们就到山顶去观望洪水的涨势。在这种昏头昏脑的日子里,我遇见过一些山里的人。这些样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里,他们有时来山里打柴。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见了我们,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愤愤的。山里人的样子很难形容,有点像传说中的野人,但是他们的目光异常锐利,似乎可以将你穿透。一般来说他们目不斜视,熟练地将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两捆,然后就坐下来抽烟。我就是在他们抽烟的时候鼓起勇气去靠近他们的。那些长发长须的汉子一共有六个,一字排开坐在地上。
〃喂。〃我说。
他们如同听到了信号似的一齐将脸转向我,很快脸上就出现了愤怒的表情,胡子翘了起来。
〃我、我是想问路……〃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一边往后退。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从心里排除我的存在。我听见他们当中的老者说了一句:〃今天夜里开始退水。〃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他们依然坐在地上吞云吐雾。很快我就见到了湖区的老乡,老乡们说我真是胆大包天,刚才那一幕他们躲在树丛里看到了,当时他们都认为我主动去招惹山里人必死无疑,因为前几天就死了一个,扔在树叶堆里,身首分离。后来妈妈也来了,听了老乡们的讲述就开始用藤条抽我,我痛不过,就喊道:
〃妈妈,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
妈妈一边抽,口里一边说:
〃偏不!偏不!〃
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逃脱了。
我在山里转悠,恨恨地想着刚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会助长它。来了这些天,我已经知道山里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时我要到那里去一趟。从我现在所在的山顶望过去,一片洪水茫茫,连我们沿着走过来的那条长堤也不见了,水面上漂着一些黑点,不知是牲畜还是家具,也可能是一些树木或一些死尸。虽然妈妈极力瞒着我,我也知道饼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着要多吃一张,妈妈给了她一个耳光。如果这水不退,她又有什么妙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呢?四面八方只有这座山可以避难。传说远方有座城市,那种地方人来人往,水也淹不着,但要到达那种地方,我们必须有只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会看见城市的高楼,那些楼同山一样高。我,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想去那种地方等于白日做梦。不知怎么,我觉得山里人是去过那种地方的,我从他们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