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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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老三虚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迈动脚步,阿韦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吴阿姨正在坡下教训那些小孩,她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阿韦听见她不断说起〃二流子〃这三个字,看见她的手一挥一挥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惯常坐的那个树墩坐了下来。阿韦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他回答:〃看着办吧。〃然后他就不言不语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阿韦于绝望中记起了阿花家的厨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厨房里偷过她妈妈的蜂蜜吃。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厨房,同她家的住房隔开一点,搭在前面的一堵围墙下面。
阿韦偷偷钻进那间厨房时,阿花正好在里头。阿花一把将门闩好,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阿韦嘴里:
〃昨天剩下的烙饼,快吃!〃她在黑暗里小声说。
他狼吞虎咽起来。听见阿花在说,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现在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她也想同阿韦,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来,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韦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误会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声不响。吃了一个饼阿韦觉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发软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韦问她做什么,她说弄老鼠药。阿韦惦记着老三,就去开门,却被阿花一把扯了回来,阿花比他个子高,力气大,阿韦被她钳住动弹不得。相持了好一会儿,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韦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张破门上头,门闩脱出,他倒在外头的地上。
他爬起来时看见老三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他。阿韦想起老三刚刚卖了那些藕,身上有钱,却不肯请他去外面吃一顿饭,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他有些赌气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边走去。他到了门口,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老三也跟着他过来了。
〃卖藕的钱是救命钱,不能随便用的。你一定要学会忍饥挨饿。〃老三耐心地劝说他,〃再过两三天,我又带你去荷叶塘,那里现在已经盈满湖水了,可能要驾船才进去得了。我在这附近有个窑洞,里面铺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里休息。〃
老三说着就用那只婴儿般的小手来抚摸他的脸,阿韦对他的手有种比以前更为怪异的感觉,大叫一声跳开去。
〃为什么要激动呢?〃老三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好了。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阿韦口里想说〃不〃,两只脚却跟着他走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阿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着阿韦的衣角问:
〃我可以去吗?我现在也同你一样没有家了,可以吗?〃
阿韦愤怒地甩脱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天阿韦和老三一道躺在窑洞里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韦讲述关于湖的种种事,也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同那个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韦在那边见过的那个老头就时常从他家中把他带到那边,他俩驾着小船在荷叶间划来划去,那个时候的鱼和野鸭吃都吃不完。老头不来的时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老三已经自己认识了去〃荷叶塘〃的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往那边跑。到了那里之后,他和老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他们在一块聚一会儿之后就分手,各自去寻湖的遗址……
阿韦往往在老三的叙述中睡着了,这时老三就生气地推一推他,他又挣扎着往下听。阿韦感到老三的单调的故事没完没了……
短篇小说 太姑母
在我书桌的角上放着一本用毛边纸装订的古书,我从来没有读过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没法理解的,就连写下它们的人自己也不理解。这本小书并不是我买的,是我的一个亲戚遗留在我这里的。
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女人,带着一袋子破烂从远方而来。当时是傍晚,我们家里正在吃晚饭,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的样子很吓人,像是极度疲劳,她不吃饭,向我们要一碗汤。我母亲起身盛了一碗芋头汤给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猫类一样舔着嘴巴,带着满意的神情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锁,低下头旁若无人地摆弄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我母亲称她为〃霞姑〃——她是母亲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诉母亲说,先前照顾她生活的一个侄女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就锁上门出来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亲家去,听说那地方土壤特别肥沃,只要将些种子撒进土里,一年四季都有东西吃。她讲话时,母亲赞许地点着头。我和妻子都对这种老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就都借故走开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听到母亲和霞姑就寝的那间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像是用锤子在墙上钉东西,接着我就透过窗玻璃看见霞姑打着手电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点燃了手中的一些纸片,一会儿就在那一大堆纸上燃起了篝火。夜间没有风,火苗直往上窜,霞姑那乱糟糟的白发映在火光里。这时母亲也出来了,两人对着火堆指指点点的,不时又用足尖拨弄几下,她们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东西烧完之后,两个老女人就进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我问起母亲夜里的事,母亲竟然很不耐烦,说这事对她自己是个打击。
〃你们烧的是什么东西呢?〃
〃家谱。〃
我不敢往下问了,我估计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亲的家族从前是一个旺族,古时甚至出过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几代才发生的。作为这个家族的女眷,竟会对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许她们并不是怨恨,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过了几天,母亲将那本毛边纸的小书递给了我。我翻了翻,书里的字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古体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还有些从未见过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难以理解。比如说一只鸡的眼珠像灯泡一样鼓出来;一条蛇的尾部膨胀起来成了莲花;一株玉米上头结出好几个黄蜂窝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图。
〃她说了这是本什么书吗?〃我问。
〃没有。〃母亲摇摇头,〃反正是些遗留下来的老古董吧。是她从袋子里拿出来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亲的神情显得很凄苦,她一直陷在回忆之中,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烧掉家谱。
于是这本小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阅,一来因为书的毛边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不行了,经常翻动就会从我手中破碎;二来是因为每次我企图看出点意思来都是徒劳,即使发现一些认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们搭配在一起的意义。后来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找来一个天鹅绒套子将书放进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动它了。
不久霞姑就从南边给我母亲写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南边的生活的确是很富裕,亲戚对她照顾得也很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以至于她又产生了思乡的痛苦,她同母亲讨论她现在是否应回家,利弊何在。母亲不以为然地将她的信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她说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里我反复猜测,一夜没睡着。天还没亮时我去上厕所,一阵剧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强爬起开灯一看,原来我腰上长出了几条带状疱疹,疼痛难熬,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医院,女医生长得有点像霞姑。她仔细地倾听了我的诉说后就闭起眼睛来养神。我耐心耐烦地等了好几分钟,她才睁开眼。她看着我,但是又没有看着我,她的神气令我想起母亲,她也是在回忆什么事,很茫然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回到现实中来,用钢笔在纸上赌气似的用力划,开出了长长的中药单子。
〃这病要紧不?〃我迟疑地问她。
〃死不了!!〃
后来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几条蛇将我的腰紧紧缠住,连呼吸都困难了,水疱和红肿还蔓延到了胸口。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万念俱灰,不知为什么就挣扎着将那天鹅绒套子里的小书拿出来翻看。我的喷火的眼珠盯着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动起来,它们移到书页的旁边的空白处就消失了,这样就透出了底下的东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读了一段,发现所记录的是一件古时候的家常事,谈到某官吏如何照顾一只受伤的信鸽,虽然费了很多力,鸽子还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写的是一位农家少女学习绣花的事。当她正在绣房里工作时,一只猫从窗台上跳到她的缎子上头,将那块布彻底弄坏了,少女害怕,就将那块布藏起,从此绣房的老板再也没见过那块布。翻过一页,表面的小字又移动起来,露出底下的内容。这一段更离奇,它记载着某山涧里一只蛤蟆一天里的行踪,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属什么蚊类,什么时候发出了几声叫,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等等等等。写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绍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长情况,它们的生活习性,当地的水土情况等等。当我看到此处时,身上的带状疱疹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没有那么痛了,活动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时,眼前的文字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最后那本书又恢复到了原样,我又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谈一谈这本书。我刚一开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环顾,然后起身将门、窗都关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你已经翻过这本书了吧?〃我问。
〃那天你去看病时我就翻阅了它,它差点要了我的命!这里头有巫术,我怀疑你太姑是个巫婆!〃
〃怎么回事呢?〃
〃书里面有只老虎,我一打开书,它就跳出来了,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见她的手好好的,心里就想,也许伤痕在她头脑里面吧。
〃这样一本巫书,激起了我的仇恨。〃她夸张地又说。
〃我们怎么办呢?〃
〃我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搬走,我们带着小宝另找房子。〃妻子说,眼里随之射出一线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我们离开了闹鬼的房子,搬到郊区一所小楼房里头。头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晚都没有睡。她推测说,我母亲一定会跟踪到我们的新住址来,因为我母亲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说着她又问我记不记得太姑母总是用左手拿东西,右手很少动。我听得烦躁,就气呼呼地先睡了。
头一天就这样无事地过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闹将起来,用脚后跟将楼板弄出大响,说老虎已经上楼了。但是外面进来的并不是虎,而是我母亲。我把她领进房内,妻子已恢复了常态,她们客气地寒暄着,问了些事情,又叫小宝出来见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问母亲那边老屋的情况,那是我们俩共同的心病。
母亲离开之后,妻子很严肃地问我道:
〃如果你妈妈要带小宝回到她那里,你让不让?〃
〃她并没提出来。〃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我想,如果她提出来的话,我们就让她带走吧,我知道她会带他到哪里去,就让小宝为我们还债吧。〃
妻子说这些话时,我发现她的表情同母亲一模一样。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人就变得相像了呢?从前她可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啊。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蹑手蹑脚地往小宝房里探了探头,然后将门在身后掩上,示意我回房里去。她变得如此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沮丧,早知搬家是这样个结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记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机就过去了。这一回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决定了从原来的家逃出来呢?
母亲来过之后妻子倒是安静了,只是上床后还轻轻念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宝送过去,反正他在那边的幼儿园已经习惯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达先前的家的。当时家附近除了路灯下的那一块,四周黑乎乎的。我刚要抬起脚进大门,就听见了她们俩的声音。我母亲和霞姑站在大门边的阴影里,两人都瞪着我。
〃原来是太姑回来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过,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说。
她俩进了母亲的卧房,关上门,一会儿就熄了灯。可是隔着窗子我也能听见她们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她们两个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亲同霞姑一道在这里烧家谱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只除了我从这里搬走了这件事。我又绕到我的卧室外面坐了下来,我想像着房内的摆设,那雕花木床,那古旧的大柜,那笨重的书桌,还有书桌上的那本奇书。我没有勇气进去,这个不眠之夜,还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没来由地感到胆怯。但我也不敢马上离开,我隐隐感到妈妈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关的事,当然也同妻子和儿子小宝有关。这个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我现在比没有搬走之前更为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门背后,每一件用具里面都聚集了一些难以预测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会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书打倒一样。我感到我有点理解母亲同霞姑一道烧家谱的事了。这个老女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才从记忆中走进我们这个家,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开我们呢?她必定会是我们家(母亲的家)的常客了。我们越是躲开她,同她的联系越是紧密。现在我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又亮了,她们两人正相携到厨房弄东西吃。厨房里传出碗盆的声音,一会儿我就闻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惆怅。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没死时,母亲天天做紫菀羊肉给我们吃。后来我们给父亲上坟时,母亲就在坟头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
天边已显出了鱼肚白,我还坐在屋前的空坪里。房间里头,母亲和霞姑吃完饭后又没有动静了,大概她们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羡慕她们这种悠闲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还得去上班,否则不能养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时,妻子和小宝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坐在桌边吃早饭。小宝撅着嘴不愿去新的幼儿园,妻子正在哄他。我溜进厨房,飞快地洗漱完,胡乱剥了两个妻子煮好的鸡蛋吃了,就整理东西去上班。
妻子走进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的脸说:
〃今天不用上班了。〃
〃为什么?〃
〃我帮你请了假。我们今天把小宝送到他奶奶家去,这也符合你的心愿。〃
〃那你刚才怎么对他说要送他去这里的幼儿园呢?〃
〃我是骗他的,小孩子有时要吓一吓,胆子才会大。我想我们把小宝送到那边去后,你的大姑就没理由揪住我们不放了。我熟悉这种人啊,他们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说小宝跟着我们两个也受不到什么好影响,还不如让他去适应环境。〃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