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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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二十六岁,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我走在桃花树下,脚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从两边拉扯我似的。回忆起来,我从小走路步子就不稳,尤其是刮风天。我在刮风天出门往往会弄错目标。比如说,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风中信步一走,却走到了村尾的墓地里;再比如说,我要去给辣椒地浇水,我挑着水桶出门,但风吹得我没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沟里摸鱼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后来,黑眼睛的出现又加强了我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对视,我就改变了初衷,自暴自弃起来。第一回我同它隔着玻璃对视时,我简直痛不欲生,后来我才慢慢学着克制自己,尽量不想到绝路上去。我学会了找些其他的事来让这件事淡忘。每当我受到它的影响,变得邪恶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从一个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弄伤了自己的脚。脚伤了,邪恶的念头也转移了,实施邪恶计划的可能性又往后推延了。尽管这样,黑眼睛还是在不断诱使我学坏。我曾无数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唉,这双眼睛啊,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
三叔告诉我说,华妹对他说过,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得到彻底解脱。她虽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自己并不觉得自由,因为她感到自己有义务监管我的行为。这些话听得我冷汗直冒,杀心顿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时地出现了。我疯跑到后山的峭壁上,狂吼一声往下扑去。我被那些灌木挂住了,脸、脖子和双手都被划得稀烂,成了个血人。冷静下来一想,华妹的话不无道理。在我的小世界里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牵制的么?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毁灭,另一方不又会打起来么?我受伤的下午,三叔来看我,他阴阴地笑着,一点都不同情我的样子。他出去的时候,我从肿成一条线的眼缝里看见两只黑色的野山猫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同猫说话。我的父母反倒没来看我,我在他们眼里劣迹累累,即使我丧了命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尤其是母亲,多次表示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说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里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长得完全不像她。
一个新生事物在村子里出现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开始去后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来喝了,据说那种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个地方,看见人们排成两队,一队是去取水的,一队是取了水往回赶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梦游似的,就连小孩也是那种表情。我的目光往左边扫去,我看见那边的灌木丛中有些骚动,不一会儿又看见那几个孩童的脑袋浮在树叶上面。〃黑眼睛,黑眼睛……〃他们在轻轻地唱着。
这种集体的采水就好像一种什么仪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总也舀不干,并且就因了这采水,村民们之间的关系也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村民们之间大体上是一种十分冷淡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而我,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不高兴我到半山腰去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一看见我,那种恍惚的眼光立刻转为了清澈,似乎每个人都在责备我。但我又实在忍不住要观看他们的行动,于是我就躲在乱草丛中了。一些人在轻声地同人交谈,但那交谈的对象并不在他们当中,似乎他们在同空中的某个精灵交谈。同时我惊骇地看到,那几个唱歌的。穿着古装的孩童正在向人们靠近,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树枝。终于他们拢来了,他们插在队伍中间,而村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似的,夹带着他们往前走。孩童们十分兴奋,又蹦又跳,不断地踩着村人的脚,村人们出奇地宽容,甚至逆来顺受,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直到队伍全部回了村,那几名儿童才留了下来,他们一跳就跳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现在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黑眼睛同某种古老的东西直接相关。当然,我完全可以不理会它,继续我原来的生活。问题是我又不愿不理会它,那种邪恶的眼光里有种强大的磁力,使我在与它相遇之际热血沸腾,产生出一种类似吸毒的渴求感。只要它一出现,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摆脱了它,那种发生过的快感也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一种伴随了巨痛的快感,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毁掉我的胃或心脏,可是人哪能顾及那么多呢?那些个小孩啊,他们掌握了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样才能同他们接近呢?我找三叔打听过,三叔坚决地否定了我的企图,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个呆板的声音在门外说:〃泉水取完了。〃我跳起来往外伸出头去一看,看见一个古装小孩正撒开脚丫跑。当然他是在撒谎,早上我还看见那泉眼满满的呢!也许他是在威胁?
泉水没取完。我清晨爬上那个地方时,看见那一汪碧蓝的泉水洋溢着无限的生气。因为这取水,颓废的村人一下子变得有了精神寄托,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我还从未在村里看到过呢。就连懒汉犬义,在村人的队伍中都显得是那么生气勃勃的,而平时,犬义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每天上午进行过那种朝圣般的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总有古装小孩夹在队伍中,然后他们又在村口跳跃着隐入灌木丛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时候没出现过了。
我还是很亢奋,我想,是不是每个村人都变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说犬义吧,当我经过他身边时,我扫他一眼,竟发觉那一贯朦胧的眼光变成了专注而邪恶的盯视。不错,眼珠还是黄黄的,但那目光,怎么会这么熟悉呢?现在有这么多的黑眼睛围着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着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断地同村人相遇。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还在原地。终于遇见一个人,同他一对视,两秒钟后我就落荒而逃。看来活人比单单的一双眼睛更可怕。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自作聪明地钻进草垛里头去。草垛里头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这里当棺材,睡下去不动,不就一切的犹豫不决全消失了么?然而随着光线钻进洞口,白天来临,我又改变了心境,像狗一样去追随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没有去泉边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里的落叶当中,一只手遮住前额,正在观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脚上有两条血迹,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伤了脚。三叔的眼里也没有那种光,他的视线忧郁而平和,还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阵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迁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说道。
〃三叔在村里不觉得为难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是个局外人,再说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问,〃我还见过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说。
三叔的院子里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棵树下,他曾给我讲过那么多的古代逸事,时常我听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闻着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喷嚏来,于是三叔不声不响地把我抱进屋里。曾经发生过月桂在一夜之间枯萎的焦心事,那时见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点点灯火在风中飘摇,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大树过后却又渐渐返青,新叶茂密,生机勃勃。问及三叔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说同大迁徙有关,他不愿谈论。此刻我的视线落到那棵老树上头,看见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来了。三叔吸着烟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静地说。
三叔说话间村人取水的队伍正经过他的院子,三叔打量着他们,那神情是似乎想走过去加入到队伍里,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会无动于衷呢。〃
虽然取回了生命的琼浆,村人们却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妇女,就好像身体被熬干了似的,她们连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们就纷纷地走到院子里去,木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穿古装的那群小孩有时会从小路上闪出来,一边喊话手里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小孩已经长大了好多。原来古人也是可以生长的啊。但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古人的扮演者罢了。
我看着那些小孩飞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里想,我们的家乡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啊,这些外表贫血的村人们,其实心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这些人拉得开距离么?他拉开距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维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觉察不到的联系吧。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三叔心里的那些个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关系的折射。我至今记得三叔同懒汉犬义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是在三叔的堂屋里进行的。犬义说起生活之艰辛,农事之劳苦,饭食之粗糙,说来说去的全是些懒人的观点。三叔起先微笑地听着,后来忽然问犬义说:〃你不会抛开这些烦恼,挑一担大饼出去周游世界么?〃
〃去哪里?〃犬义茫然地瞪着眼问道。
〃那些沟沟壑壑之类的地方嘛,你从来没去过的处所嘛。〃
〃我明白了。〃犬义眼里闪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义呀,一人独享可要不得啊。〃
或许在犬义眼中,三叔是一个最有趣味的人。这个成天嗜睡的懒汉,从来也没划清过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他看来,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所以他在谈话中挣扎着向三叔靠拢。但是他的习性太顽固了,所以尽管挣扎,他还是只能停留在他的白日梦中,时常,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想,在三叔的眼中,犬义不但是谈话的对象,恐怕还是精神上的一种补充吧。三叔有点像村人当中的释梦者呢。
三叔同妇女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古怪了。他用不变的忧郁的目光看着她们,就好像她们来这世上只是一个偶然,过不了多久,她们全都会消失一样。有一回,我想请黎嫂来帮三叔扫禾坪,三叔忧伤地说:〃不用了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那就很对不起她了,这个女人有病啊。〃
其实黎嫂根本没病,身体好得很。但某个女人越是健壮,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绝望。这使得那些女人骂他是〃神经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万物成熟的季节。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体倒在小水沟里,据说是发生了脑溢血。三叔皱着眉头,整整一个月没怎么说话。
我们这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就连大雁都和别处不一样,它们的个头要大得多。的确,这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队形的影响。不仅三叔,每个人都爱观察大雁。也许他们是羡慕它们那饱满的精力,也许他们是感叹它们那铁一般的意志,具体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全是些好高骛远的家伙,他们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们的日常劳作毫无关联。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性呢?还是那种神秘的遗传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那眼泉还是满满的,却有几个体弱的村人在寂寞中去世了。其他人的样子也越来越衰弱。有一天,我被那些孩子们吓了一跳。当时我正在茅草丛中假寐,一股狂风呼啸而过。我抬头,看见几个大汉迎面而来,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他们其实还是少年。那些古装穿在他们身上都显得小了,绷得紧紧的。接着他们停住了,没有唱歌,只是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树叶落了一地。
看来某种凶险已经逼近了。现在三叔不出院门了。他静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有时竟会抹起眼泪来。村人们中有个别人显出了穷凶极恶相,我看到骨瘦如柴的大汉远闻抢了一个小孩手中的水桶,他像牲口一样在路当中饮水,把一身全弄湿了,也不顾那小孩哇哇大哭。从我上次看见古装小孩们长成了半大少年后,他们就没有出现在村人取水的队伍中了。他们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出现,有时隔着一座山可以看到他们,他们也不再唱歌。现在村人是真的变成黑眼睛了。在夜里,即使隔着土墙我也能感到那种目光,那叫我又想又怕的目光。我整夜想呀想的,看见的全是那种眼睛。后来眼睛们又侵入到了我的梦中。那些无边无际的沙漠我总也走不完,沙漠里的沙有时被风吹得扬起来。当沙被风吹得扬起来,弄得我呼吸困难时,黑眼睛就出现了,黑眼睛满天都是。裹在沙中的人有时是懒汉犬义,有时是华妹。我用衣袖遮挡着自己的眼睛,我想看他们,但我又没法看。最后的结局总是我被窒息得晕了过去。
白天里,我很想问一问华妹,她在夜间是否到过沙漠。我侧过脸,眼睛不望她,就那样问道:〃华妹,你有夜间出游的习惯吗?〃
〃用得着出游吗?我每天夜里都在考虑你的事,我必须在黎明前作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我担心这种事会把我拖垮。〃
〃决定了么?〃
〃决定过好多次了,可惜没用。像你这种人,总是比较愚钝的。〃
她的结论激怒了我。离开她之后,我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叉开腿站在大路上,我要等一个人到来。
来的是华春嫂。华春嫂那双平时滴溜溜的眼珠现在就仿佛钉在了我的脸上。我尽量将自己的眼睛翻上去承受着她的目光。我因为用力全身都湿透了,视野也成了一块空白。这时我听到华春嫂在我背后大声说:〃我做的酸豆角还没拿出去晒呢。〃
我恢复了神智,看见她已经走出好远了。事后回忆,这个女人的目光不光像锥子一样锐利,还淫荡得很。她还乘我毫无抵抗能力之际,在我裤裆间抓了一把。真是个胡闹的女人!
三叔很欣赏华春嫂,我把这事告诉他,他那悲伤的脸上突然闪出一线生气,他紧握我的双手,要我重复当时的情景,他还贪婪地张开嘴,像要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吸进他的肺里头去。当我说到〃动手动脚真可恶〃时,他的眼光就化为一片温暖的祥和,他低声说道:〃何必计较呢?你!〃
〃可夜里总是窒息啊。〃
〃那也没关系嘛。〃
这时他挪动了一下放在岩石边的双脚,我看见他刚踩过的那块土上净是蚯蚓钻出的洞眼,而且分明地,在那些小洞之中有两个棱形的稍大的洞眼,同我先前看到过的那种洞眼很相似。
〃我们的土地真是物产丰富啊。〃我无限感慨地叹道。
〃我正在离开这块热土。〃三叔微笑着说。
他的一双手正在空气中搓,就像搓麻绳似的。那麻绳也许是从半空中的云层里头垂下来的。他搓一阵又扯几下,仿佛要证明麻绳的存在。
〃三叔,您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
〃沟沟壑壑里到底有些什么呢?〃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啊。〃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不光是同人对视之际,也不光是在梦中,就是在路上走,也会突然发作。发作时我往地上一坐,双手紧抱着头。发作的次数一多,我就有了经验,到后来这种发作并不影响我对周围的感觉了。我虽不能呼吸,我的头脑却异常澄明,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坐在那泥地上,我似乎看到了几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我看见一个小老头提着一袋葵花种子,走几步,又弯下腰将几粒葵花籽埋入土中。他的面相有点像我的父亲,但他绝不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