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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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向神当面申诉。他说现在神使他恐惧,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间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为也常常善恶颠倒。比勒达回答约伯说,世人不能评判神,因为世人〃如蛆〃。约伯承认神的威力,也承认人没法洞察神意,但他仍要坚持用自身那种自发的运动来同不可沟通的神沟通,并且把这当作终生的理想,决不放弃。正是在此处他就朗诵了题为〃歌颂智慧〃的诗。这首诗十分晦涩,细细体会,说的还是发生在人性深处的精神矛盾,以及人的智慧的来源。诗中所提到的幽暗的〃极处〃的金、银、铜、蓝宝石等,全是人的精神宝贝,人必须〃凿开坚石〃,〃倾倒山根〃,才会使它们显露。这个比喻暗示智慧存在于人性之根,同冲动直接相连。无价的智慧在那无人知晓的地方,在那潜意识的黑暗里闪光。只有无所不知的神才知道智慧的道路,〃因他的鉴查直到地极〃。所以人要获得智慧也只有同神沟通,而所谓同神沟通也就是约伯这种出自本能的拼死挣扎,诘难似的申诉,而不是以利法们的表面理性分析。
约伯在向朋友说出的最后申诉中以悲壮的语言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恶毒的誓言,是自我拷问又是自我争辩;自己对自己以死相威胁,以此来检验自己对神的忠诚。这种申诉差不多等于是自己担任神职,代替神行使权利了。或许神之所以搞这个测试,也就是为了在约伯身上达到这个效果。即,激发他,强逼他,窒息他,使他拼死争辩,拼死反抗,以演出这场充满了自由精神的好戏。神的意志真是无人能知晓啊。看来神的不现身,不出场是最好的导演方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约伯挖尽身上的潜力,达到自由的极限,否则谁又能在活着的时候接近那种辉煌的瞬间呢?
布西人以利户的发言比约伯的三个朋友要雄辩一些。他要约伯不要放弃对神的信心,即使自己处在悲惨境地中也要相信神的惩罚是有高贵目的的。因为神创造了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人,不是为他自己。而恶人最终被消灭,善举得到张扬是神的不变的原则。〃神借着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们受欺压,开通他们的耳朵。〃以利户的发言虽比那三个朋友有道理,并且他也认为神〃并不藐视人〃,但他也不赞成约伯用言语埋怨神、轻慢神。他提倡的是一种理解性的方式,一种偏重理性的追求,而不是约伯那种〃无法无天〃的创造性的发挥,他希望通过他的条理清晰的说理转变约伯。
当辩论达到如此的高度之时,耶和华神终于从旋风中现身了。他一来就直接同约伯进行沟通:〃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仅此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同那几个人相比,神更符合约伯的想像。
神首先对自己的全能做了一番阐述,为的是将他的深不可测的意志的根基;他的扫荡一切的伟力;他的制造奇迹的本领;他的将天地万物统一于一身的博大;他的通晓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规律的智慧,一一传达给约伯,以在气势上压倒约伯,使约伯在他面前保持谦虚。约伯是明理人,自然对神的万能五体投地。他有幸亲耳聆听了神的教导,于谦卑中隐含着热烈的期待。果然,神紧接着又敦促他不要停留在谦卑之中,而要同他一样:
〃你要以荣耀庄严为妆饰,以尊严威严为衣服;要发出你满溢的怒气,见一切骄傲的人,使他降卑;见一切骄傲的人,将他制服。把恶人践踏在本处,将他们一同隐藏在尘土中,把他们的脸蒙蔽在隐秘处;我就认你右手能以救自己。〃
他要约伯学习成为神,他也肯定了约伯在测试中的所有表现(似乎还鼓励他今后更加走极端,更加藐视世俗)。由此看来,神的意志仿佛是个矛盾。他既否认人可以认识神性,提出深奥的问题来难倒约伯;同时他又教导约伯不要放弃认识神性的努力(因为只有通过这种努力人才可以获得作为人的尊严)。原来悖论是神的有力的武器。如果说神性就是人性,此处对神的意志的描述也就是对人本身的意志的描述,看了下文后这一点就更清楚了。
神接着打了一个最有力的比喻。神通过这个比喻告诉约伯整个这场测试的真正目的:他要约伯用这种残酷的修炼方法来获得真正的自我意识,上升到那种近似于神的、万能的自由境界。因为约伯身上具有那种罕见的灵性、生命力和理想精神。神以自己的造物河马和鳄鱼为例,隐喻地谈到了人的意志的力量;人的信仰的一往无前;人的理性与感性的浑然天成之美;人的品性的高贵;人的灵魂的强韧;人的创造力的伟大。总之,他在引导约伯成为像河马和鳄鱼这样的〃完全人〃,将自身的灵魂境界不断提升。
〃河水泛滥,它不发战,就是约旦河的水涨到它的口边,也是安然。〃
〃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吗?你能用绳索穿它的鼻子吗?……〃
〃它使深渊开滚如锅,使海洋如锅中的膏油。它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
神的每一句话隐喻的都是人性深处那个不可战胜的自由之魂。
神交就是这样完成了,约伯在炉灰与尘土中看见了天堂。他彻底否定了自己这世俗的肉体,皈依于神的精神。当然这种否定只是暂时的,是肉体下一轮的挣扎与反抗的前奏,神的启示已深入他的内心:
〃求你听我,我要说话;我问你,求你指示我。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约伯的自发的本能冲动为什么会如此的符合神意呢?为什么约伯的三个朋友,甚至包括后来的以利户,他们那些智者的体会,都不是对神的正确说明,神反而说他们误解了自己,〃用无知的言语〃使神的意志被遮蔽?神的意志与生命冲动之间是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呢?也许,这四名说客都是神派来的,他们是人的常识,人的已有的理性,他们之所以在约伯面前设障碍,是因为神交给了他们任务,要他们刺激约伯,使约伯突破框框常识,在创造中达到一种新的理性?这一切的答案都在激情的诗歌里。反复地体会,就会越来越深地感到,这里的耶和华神,实在是古代艺术家的人性之理念,这理念必须通过约伯这样的个体生命来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表演完这场铭心刻骨的精神舞蹈,约伯就获得了新生,神的理想也得到发扬光大。
浑身长满毒疮,坐在炉灰里挣扎的约伯的梦,正是我们人类做了几千年的那个痛苦的梦,诗意的梦。没有这个梦,我们将只能停留在野兽的阶段。
2001年5月28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 城堡的起源……读《城堡》
当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如《审判》中的k)时,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体内那种不灭的冲动了。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还不甘心死,还要冲动,对于他,城堡的轮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现了。由于没有理由,人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纯净与虚无对抗着现实的肮脏与壅塞。实际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时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这样看来,城堡起源于人对自身现实的否定,也就是起源于自审。整部《审判》都在描绘着k如何徒劳地为自己那阴暗卑琐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艰苦的寻找在证实着那种强大的法的存在,证实法也就是建立城堡。当法战胜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程也就完成了,只是城堡还隐藏在云雾之中,要等待一个契机让k去发现而已。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k就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自己用无数痛苦、绝望和恐怖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他没有完全认出它,却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他自始至终将它看作自己的对手,却又到它那里去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从前他否定了生,现在他又在用行动否定死。)他欺骗它,违犯它,目的是为了获得它的认可,以加强同它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则是生的依据。否定了生的k还在继续活,他当然需要一个依据,有了依据的k的活法,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的那种活法了。从k的身上,从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相似的认知风度。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残酷的自我批判的风度,一种严厉地将自己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生活的决心,从那当中城堡的气味弥漫出来,使人回忆起关于起源的那个机密。城堡开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属下的人都只能够为它而生,任何别样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只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与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留在城堡把戏演到底。已经觉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无知状态中去的,从前的一切挣扎和斗争,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清醒吗?很明显,从银行襄理到土地测量员的精神飞跃完成后,现实就显出了一种混沌中的澄明,人的行动较之从前更为艰难,人可以获取的东西在不断减少,欲望则在成反比地增加着。正是〃缺乏〃在激发着人的冲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被激发出来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有了更广阔得多的用武之地。由于破除了内心的限制,现在他不论在何种难以想像的情况下,不论碰上谁,都可以即兴发挥,将其纳入自身城堡式的现实,进行一场生的表演。从前的无可奈何渐渐转化成了主动出击。
我们从k所遭受的每一次碰壁事件中,仍然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当初城堡的起源,那就像在更高的层次上再现当时的情景。取代了法的城堡机制同法一样坚不可摧,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它变得更灵活了(或者说k变灵活了),表达更曲折和晦涩了。表面的拒绝总是隐含着内在的引诱,自审不再像从前那样致命,那样令人绝望得马上要窒息过去,而是总给人留下活的余地。熟悉了这一套的k,在行动中便透出〃反正死不了〃的派头,再也没有从前的拘谨。他这种玩世不恭是一种非常严肃的玩世不恭,其本质仍然是自审,一种高级阶段的自审,一种战胜了庸俗的自审,也是城堡起源时那种氛围的延续和发展。只要重温老板娘教训k的那些话,就能清楚地领略到自审的历程,领略到在法面前的自审与在城堡面前的自审的不同之处。老板娘的暧昧源于城堡方式的曲里拐弯,即一方面,无论如何地不可能,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另一方面,无论人怎样活,总是不可能达到纯粹的〃活〃。那么k,为达到纯粹的活,惟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活下去。总之前提是否定了死。城堡已经产生了,城堡产生于生的终点,现在成了死而复生的k继续活的前提,k只能以生命来丰富它。它的机制呈现出现在的k的意志,这个意志是排除一切放弃的。生是什么?生是同死的搏斗,城堡的起源也是新的生命的起源。老板娘用城堡的激将法亦步亦趋地激发着k体内生命的运动,使之发展,使之在难以想像的情况之下不断冲撞,以这冲撞来开拓空间。在这方面老板娘真是个了不起的高手,城堡事务方面的万事通。k的理性认识永远落后于她,k的自发的行动却正好与她的预期合拍,城堡起源的秘密就装在她的心中,无论k怎样做都是在促成她的事业——将城堡的意志化为城堡式的现实生活。也可以说她是k行动的意义的解说者。老板娘身体臃肿,早就过了有魅力的年龄,从前有过的那些冲突已变成了回忆,或者说肉体变成了纯精神。现在她能够做的,只能通过她的学生弗丽达和k(一个不情愿的学生)来做,她从他们的内心冲突里吸取养料,使自己的理想之树长青。超过了死亡阶段的、城堡的活法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又是何等的难以理解啊。然而无论多么难以理解的活法,不都是从那个细胞发展的原则演变而来的吗?
于是,城堡的机制不管发展得多么高级复杂,其表现形式不管多么令人眼花缭乱,总给我们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离不开那种彻底否定的阴郁的内省。那种彻底否定后仍不罢休而达到的奇迹,则是原则的进一步延伸。k与城堡官员的那次奇怪的会面,应该说是一次k运用外乡人的蛮力直逼中心的冲击,然而毕格尔的一番说明就足以将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毕格尔要向k说明的只有一个道理:城堡绝对容忍不了现实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气会将官员们熏得晕倒过去,城堡与村庄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这个道理与《审判》中的那种自省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毕格尔表达它的形式。毕格尔说这些话时,并没有赶走k,而是让k留在客房里,自己一边阐述一边让k在睡眠中与他的逻辑搏斗,让k在搏斗中体验推翻逻辑、战胜死亡、创造奇迹的快感。道理仍然没变:k绝对不能与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于零。可是与城堡下级官员的这次接触,以及k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不是自始至终在以他的对抗展示着〃生〃的不可战胜吗?像死神一样的官员不是也只好发出了那种奇异的怪叫吗?当然,没有当初全盘否定的死,也不会有今天奇迹般的生。毕格尔将k带进一个生死搏斗,在濒死中体验生的奇境,将他体内的力榨出来,直至极限。经历了这一切的k,应该说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他后来的冷静和随遇而安也证实了这一点。那种大彻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继续对抗,抓住每一个机会主动出击,在泥潭中打滚,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像k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后的一切发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之中,而从每一次异想天开的创造中,都可以看到那个内核,那个生命之源。
阿玛丽亚事件也说明着同一件事,既是再现起源时的矛盾,又是矛盾发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来看,阿玛丽亚似乎是一个已看破红尘,洞悉人生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不应当再有幻想。但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城堡,城堡的魔术就是将最不可能的变为现实。所以这个城堡的姑娘不但有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梦想,还身体力行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并在由梦想转化成的可怕现实中骄傲地挺立着,沉默着,继续她那不可能的梦想。梦想,只有无言的透明的梦想,才是她与被她唾弃的现实对抗的惟一武器。我们可以说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现实抱希望),不过这种心如死灰与通常的放弃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极其顽固的坚持,一种冷静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过受难而活,而体验理想之梦。这样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城堡的人物里头最最让人惊奇的就是这个阿玛丽亚,人竟可以像她这样生活,这样一种分裂近似于将人劈成两半,而两个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现就是天才的产物。通过她那激动人心的恋爱事件,我们看到了诗人与现实达成的所谓〃和解〃是怎样的一种和解。那是一种决不和解的〃和解〃,一种永不改变的斗士的姿态,尽管这个斗士已不再主动地向外扩张,她的姿态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热情转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来的坚冰。从灵魂真正开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担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彻底,担子就越重。阿玛丽亚的形象体现出人类承担的极限,即无论什么都可以承担,亦即无论怎样的分裂都是整体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测,分裂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哪怕到了看不见的地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