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平民梁晓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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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纳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一个保守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数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企业的规模、投资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脑一次次进行的各项数据统计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就背上了人员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践了您所谓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所谓良心,所谓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么?……”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着头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们的总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他的慈善才是名符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亏一个厂,他又哪儿来的钱捐给什么慈善事业?所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以为如何?……”
章华勋一口接一口吸烟,吸罢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不出他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太大,等于强词夺理,正如对方所言,等于从基础上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纳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激他。空洞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么?而与合同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强塞给对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书递向他,“用您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未来的企业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情用事了。我虽然比您年轻得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了,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做主,给你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陆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么?……”
对方又笑了笑。
章华勋也不禁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么的屈辱啊。
他的双手,违背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对方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他在那页纸上写下五个人名。
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难堪的情形。
他抬头望着桌子,吸着烟,许久未动。
第三卷钳工王(5)
对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
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
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工人的名字。又发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使我太为难……”
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
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龄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车工。按车工这一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装厂不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问他,她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离婚?他认为她的怕主要是一种失落心理的反应,也许还跟更年期有关。她的怕也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啊?……
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了,似乎在发急地对他说——写我的名字,快写上我的,最后一个名额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辈子别扭起来没完。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
“还没写完?……”
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将那页纸交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其实,除了“钳工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关系丝毫也不带有特殊性。他写上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对他们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不过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章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具体情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的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休戚与共的关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纸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对方对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半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你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到时候你给我提个醒,免得我忘了。”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间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么?你还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强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眼前,开口便命女儿给他跪下,叫他“爸爸……”惊得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么?……”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别啰嗦。”
“好好好,我不啰嗦。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里的粮店被盗了,我现在已在现场……”
“什……么?……”
“厂里的粮、店、被、盗、了……”
“你别离开,我马上去……”
他放下电话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少问!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几下,才将门推开。西北风啸起一阵阵唿哨,其声凄厉。风将雪扫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户户的门前堆起了二尺高的雪墙……
雪仍在下。他弯着腰,低着头,袖着双手,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西北风,踏着深雪,艰难地朝粮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见大标语牌被刮倒了,标语牌上写的一条标语是——发扬工人阶级优良传统,争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见一株大树被雪压折了巨枝,如同一条被砍断的手臂,垂撑于地,只不过那白森森的断处没有鲜血流淌着,只不过树是不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的……
粮店门口,手电光晃来晃去,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人向他迎上来,他看不清对方是谁。
“李主任!李长柏……”
“厂长,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天一亮,人人看见了,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
他这才听出迎到他眼前的正是厂办主任。
“被盗了多少?……”
“你亲自看看吧……”
“我在问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粮店,见情况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看不出什么哄抢的迹象,更没有肆意破坏的迹象。只不过堆放粮袋的库房几乎空了,使人觉得更像是被一伙人秩序井然地搬运空的……
“挂面、油、馒头什么的,都光了……”
“你是谁?”
“我是粮店负责人。厂长,我们可是几个人承包的,你得给我们做主哇……”
对方嘤嘤地,孩子似地哭了。
“别哭!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讨厌。李主任,你过来……”
李长柏立即走到他眼前。
“什么人带的头?……”
“这……这我现在也没弄清楚……没一点儿动静。巡夜的警卫巡到这儿,见糖店门开着,觉得奇怪,进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盗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还有挂面、油,没二百人,绝不可能悄没声地,迅速地就将粮店搬空了。
章华勋走出粮店,见一片脚印虽然被雪覆盖了,却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将他的目光导向了宿舍区的一条主要土路。
“你们就没谁想到,应该顺着脚印追查追查么?”
“厂长,我们都想到了……”
保卫科长这么说着,走到他眼前,打算向他汇报的样子。
“别叫我厂长,厂都被接收了,我还是什么厂长。”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再叫我厂长……”
他离家时忘了戴棉帽子,此时两只耳朵冻得锥刺似地疼,只得用双手捂耳朵,心里一股股的恼火直往脑门儿窜。
保卫科长呆瞪着他,不开口了。
“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滚你妈的!老子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了!你不是厂长了,难道老子还是科长么?香港老板并没委任我是保卫科长!哼,老子回家睡觉去了……”
保卫科长一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保卫科一干人吼:“你们干嘛还不走?陪在这儿挨冻,都不知是在替谁尽职尽责!走哇……”
于是保卫科一干人,犹犹豫豫的,先后跟随保卫科长走了。
转眼间,粮店门前只剩下了章华勋和厂办主任二人。厂办主任李长柏临出家门没顾上穿棉鞋,脚上是一双在家里穿的单鞋,脚冻得不停地蹦高。
章华勋迁怒地冲他嚷:“你还在这儿挨冻干什么,你也走哇!走哇……”
李长柏哀求地说:“厂长……”
“别叫我厂长!”
“老章,咱们进粮店吧。我脚冻僵了……”
“你家被窝里暖和,滚回家去吧……”
李长柏却一转身冲进了粮店……
章华勋跟入粮店,见李长柏已脱了鞋,坐在地上,双腿上翘,将两脚蹬在暖气上。
李长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人人火气都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发火之前也得想一想,发的多少有点儿道理没有?人家保卫科长一接到汇报就来现场了,人家按常规照了相,人家及时通告了我,人家也顺着脚印追查了……但厂里许多人都走那条路,夜里又过了几辆车,再加上大雪一覆盖,分辨不清……”
他听出,李长柏也憋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
第三卷钳工王(6)
他靠着暖气蹲下,低声问:“你认为是谁们干的?”
李长柏一仰脸,瞪着房顶说:“没根没据的,这我怎么能随便乱猜疑呢。不过一会儿县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县公安局?……谁通知他们的?……″”
“我。我还提醒他们牵条狼狗来,狼狗一嗅,准能追查出几个人……”
“嗨,你好糊涂……”
章华勋“腾”地站了起来,目光四处寻找电话,一发现立刻奔了过去……
“快告诉我县公安局的电话!”
李长柏告诉了他以后,他抓起电话就拨。但是迟了,公安局的值班员说,刑警队长召集了十几个刑警队员,牵着两条警犬,已经出发到这儿来了……
他放下电话,又走到暖气那儿蹲下,双手捂着耳朵一个劲地搓,直搓得两耳火辣辣的。
李长柏瞧着他的脸问:“难道我通知县公安局,也通知错了?”
他根本不愿让县公安局的人来办这桩案子。更进一步说,他根本就不愿这件事成为一桩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张不扬的,抹平过去拉倒。为了安定,有时不得不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策略。对于国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压倒一切的至高原则;对于这个厂,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动乱的时期,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他却懒得向李长柏解释。
李长柏倒也识趣儿,并不追问,掏出烟来。
二人都吸了几口烟后,李长柏耐不住寂寞,没话儿找话儿地嘟哝:“县公安局的人也该来了呀。”
他说:“他们来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不过是粮店的人一时粗心,下班忘锁门了。风一刮,将门刮开了。巡夜警卫以为被盗了,其实什么也没丢,一场虚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这不等于是……耍人家么。”
“你要说得像真事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