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平民梁晓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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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说着,死神就变了,变成一具骷髅,披着黑色的斗篷,散发出腐败难闻的臭气。有几条蛆虫,正在两眼的黑洞和牙齿间钻着。
“走!”死神的一只枯骨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
我刚才竟跪倒在这丑恶的骷髅面前,竟对它哭泣,哀求,拥抱它,吻它的脚……他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羞耻。这种羞耻立刻转化为一种巨大的愤怒。
“放开我!”他大叫,企图挣脱自己的手臂。
死神不放开他。
但他用力挣脱了手臂。他突然举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朝死神砸去,一下子就将死神砸散了,一堆白骨横七竖八堆在地上。
他万没料到死神竟这么不堪一击。他低头瞧着那堆白骨发呆。他倏然想到,死神可能会立刻又变成刚才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赶紧翻找出一些结实的绳子,欲将那堆白骨捆绑起来,以防止死神变化。
躺在床上死去了的他,这时活转了来,下床帮他一块儿捆。两个他在忙乱中合而为一了,似乎从未分开过。
他拎着那一堆骨头,匆匆离开家,下了楼,将那捆白骨扔进了垃圾箱。他转身离去,又不放心地站住了,忐忑不安地回头看。手里仍拿着死神那件肮脏的黑斗篷竟忘了扔掉。
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搅拌机轰轰地响着。他用死神的黑斗篷包裹了死神的白骨,朝搅拌机走去,趁工人们不注意,连骨头带斗篷塞进了搅拌机中。
他仍不放心,站立一旁,听着搅拌机发出破碎之声。
一会儿,几个工人过来,从搅拌机中泻出泥沙,用斗车运走。他跟在他们后面,亲眼看见他们将泥沙倾倒在木型内,才略觉放心地回家。
房间里,腐败的臭气未消。
他敞开门户,开了电风扇。
几天后,工地上矗立起了几根十几米高的水泥柱。其中一根,顶端露出五截锈钢筋,有的勾着,有的指着,正对他的窗口,使他联想到死神那玲珑的秀手,五指纤纤捏成莲花形的样子。
他常从窗口望着那根水泥柱冷笑……
第四卷突围(1)
农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缝,裂缝里生存着一群蚁。不是那种肉色的极小的红蚁,是较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和自卫能力都很强的黑蚁。这是一群从大家族里分离出来的蚁,为数还不太多。它们在那道裂缝里各尽所能,打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们建造幸福的有“社会”秩序的理想王国……
它们每天由那道裂缝出出入入,往里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劳,忙碌,习惯成自然。
“哥,你看,这儿有蚂蚁哎。”
“弟,让咱们来摆布摆布它们。”
有一天,那人家的两个孩子发现了那儿是蚁窝。他们正闲得无聊,于是开始“玩”它们。俩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条帚枝,见有蚁从裂缝里出来,便用帚枝将其拨回去。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仅仅是开始。
“拨”这个字,意味着动作幅度的小和力度的轻微。“玩”蚂蚁不是斗牛,即使俩孩子,也很快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巨灵神似的优胜感。确实,蚂蚁们在他们的每一拨下,皆连翻斤斗,滚爬不迭,晕头转向。那轻微的一拨,对于它们意味着巨大的不可抗力。它们退回到裂缝里去,聚在裂缝内部的两侧,懵懂困惑地讨论刚刚发生过的情况。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于是一起去向一只老蚁请教。
老蚁听了它们的汇报,沉思良久,以权威的口吻说:“那是风啊!你们呀,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遭遇到了一场风就一个个大惊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话么?”
有一只中年的蚁反驳道:“前辈,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遭遇到了风。我经历过几场风的,风是有呼啸之声的呀!你们听到风声了么?……”
被问的青年蚁们,全摇头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全说外边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
“前辈您请看……”
中年的蚁指着裂缝,也就是它们的穴口——斯时一束阳光正从穴口射进来……
“不是风?那么你有何见教呢?”
老蚁受到当众反驳,满脸不悦。
中年的蚁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答。
老蚁在两个青年蚁的搀扶下走到穴口,探头穴外,打算亲自观看究竟……
这时,弟弟问哥哥:“咋一只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说:“它们奇怪呗,肯定在开会哪。”
“可我还没跟它们玩儿够呢!”
于是那弟弟双手按在地上,将头俯下去,将嘴凑近裂缝,鼓起腮帮,噗的向裂缝里猛吹了一口……
他的头自然挡住了阳光,那一瞬间蚁穴里一片黑暗。
中年的蚁大叫:“危险!”
但是已经晚了。
好一阵“狂风”扑灌蚁穴——蚁穴内顿时“飞沙走石”,“风”力四卷。那一股“狂风”在穴内左冲右突,寻不到个出处,经久卷窜不止。所有聚在穴口的蚁们,都被狂风刮落到穴底去了。那只老蚁,虽有那只中年的蚁和青年的蚁们舍生保护,还是摔伤得不轻……
那弟弟却仍双手按地俯头在那儿猛吹……
穴内蚁族,整群惊悸,拥挤于穴角,团缩无敢稍动。当“狂风”终于过去,老蚁怒斥那中年的蚁:“我说错了么?还不是风么?你才见过几场风?倘论对这世界的经验,你差得远呢!”
众目怨视,怒视,嘲视,那一只中年的蚁自感罪过和历世的浅薄,肃立聆训而已,从此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变成了一只不复有什么见解的沉默寡言的蚁。它是一只中年的工蚁,工蚁之间有互相交换食物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并不意味着友情,更不意味着亲情,那是蚁们的一种古老的习惯。它们的唾液里含有能传播信息的化合物,正如人类之间经由亲吻传染感冒一样。于是在那一天,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从它的唾液之中接获了这样一种“思想”的暗示:免开尊口,少说为佳,人微言轻,说对了又如何?而说错了却有可能一辈子成了错误的典型……
于是那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在那一天里,对它们所亲历的洞内洞外的“狂风”,都变得讳莫如深,沉默寡言,明哲保身起来。
经验一旦被“事实”证明,便往往上升为权威认识。而权威认识一旦形成“经验主义”,并受到普遍的尊崇,再要推翻则十分不易了,连怀疑它甚至都是狂妄的。
那一天里这一群蚁都不再出穴了,都自觉或半自觉地聚在老蚁身旁,听它讲种种关于“风”的事。它一边接受着几名青年雌蚁的按摩,一边谆谆教导。它的教导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风”是某种神明打的喷嚏。那神明在它的语言描绘之下,像一只无比巨大的蚂蚁。蚁的想像力毕竟是有限的,对于神明和对于妖魔的想像,都难免接近着蚁。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明媚朗日。
俩兄弟起得比蚂蚁们还早。阳光总是先从窗子照入人的房间,其后才从那道裂缝射入蚁穴。
弟弟一睁开眼就说:“哥,我今天还要弄蚂蚁玩儿。”
哥哥说:“行呀,今天咱们换个玩法儿!”
于是哥哥找到支香,一折为二,自己一截,弟弟一截。
他们燃着香,又蹲在窗根前了。
“哥,蚂蚁怎么还不爬出来呢?”
“别急。兴许它们昨天都被你吹感冒了,发着烧呢……”
“瞧,有一只往外探头了!”
“先别烫它,等它出来……”
探头的是那只变得明哲保身了的中年工蚁。它原本是一只在蚁群中颇受尊敬的工蚁,一只任劳任怨,责任感很强的工蚁。不惟老蚁摔得不轻,“保育园”里的许多小蚁也确实被“狂风”吹感冒了。尽管,它对此并不应负什么直接的责任,但它一想到自己曾当众反驳老蚁,认为不是风,就一阵阵地独自脸红,因自己所犯的“言论错误”而觉得罪过。它率先第一个来到穴口,是一种将功补过的表现。
它向外窥望了一阵,没觉得外面的情况有什么异常,于是放心大胆地爬出。
啊,多好的天气呀!
它仰望太阳,伸了几伸两只胳膊,分别将四条腿活动了一阵,之后向穴内发出平安无事的讯号。
于是一只只中青年工蚁们接连爬出了那道裂缝;而蚁穴里,蚁群依照“社会”的分工,又开始了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心宽体胖的蚁后,通过“她”大量需要的早餐,从“化学鸡尾酒”中获得了关于种群的第一份“报告”,并一如既往地进行加工处理,从体内及时排出另一种化合物。“她”管理种群的各种指示,通过那另一种化合物的传播,在蚁穴的各个角落被有效地执行着,落实着……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农家孩子的恶作剧,关于这一群蚁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
哥哥见爬出来的蚁不少了,下达了袭击的口令:“开始!”
于是两个不可爱的孩子分别用香头烫那些蚁……
对蚁们来说,这当然是比“风”更加突如其来的不可抗的灾难降临呀。
蚁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否则,它们被烫时的哀号,也许会使俩孩子听了不忍,由不忍而停止他们的恶作剧。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是它们多大的不幸啊!俩孩子见蚁们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伤残之状历历触目,反而大为开心,其乐陶陶……
蚁毕竟是蚁。
从那道裂缝里爬出了更多的蚁,皆勇猛善战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兵蚁。整队整队的兵蚁出动又能奈人何呢?它们的对手是它们仰视也看不明白的凶恶之物啊!对于蚁们而言,敌人是不可名状的,仿佛来自于上苍。那造成它们严重伤残的袭击,迅疾不可避,也根本无法招架,无法对抗,更无法反攻……
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的兵蚁们,最终也不过是靠的数量之多,使俩孩子顾此失彼,而得以将它们伤残了的同胞一一抢救回裂缝里去,包括奄奄一息的,无一弃之不顾。
蚁这一种虫的天生可贵,斯时过人。
群蚁大骇,大悲,大乱……
蚁后接到紧急情报,出于战备考虑,决定将所排之卵全部孵化成兵蚁,以补充兵蚁数量的伤残损失……
那一天,成群结队的蚁三次企图勇突而出,三次都被两个人类的孩子成功地“狙击”回去了。
蚁们又不明白它们遭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火呀!”
一些有经验的蚁如是说——但,是火为什么没有焰呢?
“那是雷电呀!”
另一些有经验的蚁这么说——但,是雷电为什么听不到霹雳呢?而外面的天空啊多么晴朗!
“依我想来,那一定是人干的……”
老蚁终于开口了。它的表情,它的语调,都非常的忧虑。它身后,一排排伤残了的蚁躺在地上痛苦扭动,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它们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疗治它们的伤残。它们中,某些其实已经死去。伤残和死亡,使老蚁的话老蚁的忧虑,显得无比严峻。
蚁穴被不祥的气氛完全笼罩着。
终于,面临大难的不安的沉默中,有一只小蚁战战兢兢地问:“人是什么?”
老蚁叹了口气,更加忧虑地说:“人,是地球上神通最广大的妖魔。它们善于发明多种武器。”——它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那些可怜的兄弟,看来显然是被它们的武器所伤害的。”
“可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既是神通最广大的妖魔,那它们当然是随心所欲的。地球上从没另外一种动物有资格和它们谈判过,何况我们渺小的蚁。”
“我们该怎么办呢?”
此话一经问出,绝望的哭声四起。
老蚁庄严地说:“都不许哭。哭是没意义的。人无论多么强大,却不能把我们蚁彻底灭绝。比如它们并不能钻入我们的穴中来加害我们。但这一个穴口,我们是必须堵上了,因为人也许会往我们的穴中扇烟,灌水,撒药……”
似乎也无第二种选择。
第四卷突围(2)
于是蚁后发布了“她”的总动员令;于是蚁们掩埋了死者,将伤残者们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劳动。它们并没将那道裂缝彻底堵死,它们还需要有一线阳光照射进来。它们在裂缝两旁备下了大量的泥土,派了观察员日夜观察外面的动静;派责任感最强的兵蚁把守在那儿,不许任何一只蚁以任何理由接近那儿,谨防由于某一只蚁的擅自行动,而使灾难再次降临在种群头上。种群的存亡高于一切,有敢违者,格杀勿论。之后它们另辟穴口,它们在穴中挖呀,掘呀,挖掘了一条条通道。有的通道由于碰到了坚石,事倍功半,有的通道由于判断错误,似乎永远也挖掘不到外面去,不得不放弃工程,而有的通道在挖掘的过程中坍塌了——那真是艰苦卓绝的劳动啊!小蚁和老蚁都责无旁贷地参加了。蚁们表现出那种百折不挠的信念和能者多劳的精神,伟大而又可歌可泣。终于,有一天阳光从另一地方照射进了通道。它们成功了。另一个穴口开辟出来了。斯时这一群蚁的每一只,都疲惫不堪精瘦精瘦。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早已开始按定量分配了。由于兵蚁的总数在比例上超过了工蚁,而兵蚁是不善于劳动的,所以蚁后加紧孵化工蚁——蚁后也辛苦得殚精竭力了。幸而通道挖掘成功了,否则“她”肯定会以身殉职的……
但那是一个多糟的穴口啊!它前边是水坑。水坑是由房檐滴水形成的。正是雨季,那水坑对蚁们而言,如同“汪洋大海”。它们一钻出穴口,就等于置身“汪洋大海”的“海岸线”上了……
这一群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付出了很大很大的牺牲,以更伟大更可歌可泣的雄心壮志,硬是在“汪洋大海”中筑成了一条跨“海”坦途。
然而“海”的彼岸并非风景独好。那是这群蚁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地方。一条光溜溜的石铺小径的两旁,生长着茂密的野蒿,丛中散发着异香的气息。它们凭本能意识到那气息极端危险。它们的本能是正确的,那里曾是蚊子的家园,户主往那里喷过灭蚊的药剂。它们不能到野蒿丛中去觅食,而若想在光溜溜的石铺小径上觅到足够种群维生的食物又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并且,小径的前方,有一株老朽树。树洞里繁衍着另一蚁群。那是比它们在数量上众多十几倍的庞大蚁族。它们也绝不敢轻易地,不自量力地闯入对方的领地。它们发现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惊喜啊!它们弄回穴里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不易啊!可敬的工蚁们个个都在努力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然而每天弄回穴里的食物却刚刚够种群当日消费的,往往毫无剩余,也就是说几乎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储备。如此下去怎么行呢﹖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