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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447-平民梁晓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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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只不过是些虫子们和蛙们,为数既多,各显其能,各逞其技,比赛似的弄出些声音,其声也就非同小可。正如那句话说的——聚蚊足以成雷。    
    倘一个外人偶经翟村并且不明智地在翟村过夜,那么他可就别希望能睡着一会儿了。    
    翟村的大人孩子们却早已习惯。    
    在这一个夜晚,在十点多钟这一个时候,翟村只有一个人还没入睡,便是翟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翟老栓。    
    他伸直双腿,背靠土墙坐在炕上。烧了几冬的坑面,早已被烟火烘“熟”。即使夏季停火了,每块坯仍似乎保持着微微的温暖。而土墙却凉阴阴的。前些日子连下大雨,家家户户的土墙都反潮,土窗台也同样反潮,受雨的部分还湿着。一只盛咸菜的豁边小碟正巧放在湿着的地方,竟被连在那儿了。小碟旁是一个圆形的铁饼干盒,装着搓得细碎的烟叶和撕成短条的报纸。翟村人为了省钱,家家户户每年总是要种几垄烟叶的。翟村吸烟的男人们,从来舍不得买烟,一向只吸自家种的烟叶。将报纸撕成短条而不剪成短条,是他们吸自家种的烟吸出来的经验。舌头一舔,撕成的短条比剪成的短条容易粘住。而在那铁饼干盒旁,湖窗的报纸破了一个大洞,山里习习的凉风不时从那个大洞钻进屋里来……    
    翟老栓指间夹着自卷的烟,另一只手握着酒瓶的“脖子”,不时吸一口,喝一口,再捏起片咸菜放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他的黑瘦的女人躺在他身边,腹部盖着他的破褂子,后背贴着他的一条腿。    
    女人不知怎么醒了,在黑暗中使劲儿拧了他的腿一下,没好气地说:“半夜三更的,抽起来没完,你要把我呛死呀?”    
    “唔?呛你了吗?”——翟老栓吸了吸鼻子,嗅出屋里的烟味确实不小,就伸手将窗上那个洞又撕大了些。    
    “你干什么呀你!”——女人狠狠拧了他第二下。    
    翟老栓嘿嘿一笑:“你不是说要把你呛死了吗?透透风,为你透透风……”    
    他说着,将一只手伸出纸洞,将烟按灭在外窗台上,同时举起另一只手,咕咚灌下了一口酒。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来天了,居然还剩下小半瓶。不是因为那酒瓶子多么大,是因为他几次往酒瓶子里兑凉水。凉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远拔凉拔凉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凉拔凉的井水长大的。他们闹过几次肚子以后,渐渐地就习惯了。如果谁家的孩子喝起大人们为他们预备的罐头瓶里的凉开水了,那就证明那个孩子正病着了,而且显然病得不轻。    
    女人气得一下子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翟老栓叫嚷:“你作的什么妖呀你!不就是骗回村来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两口子,外带三个傻兮兮的孩子吗?你以为你就是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    
    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第一,不是骗。我翟老栓这一辈子,从不骗人。我告诉他们了翟村有多么穷,他们还跟来,证明是情愿的。第二,我也不敢有什么立功的感觉,但如果能为翟村解决了子孙后代的上学问题,我死也乐呵呵地死……”    
    “那就是那两口子骗你!有自己家乡的人,会跟你到咱们翟村这么个鬼地方来?来了一看还不转身就走,还千恩万谢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觉得他们不对劲儿……”    
    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么事儿让你这种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许你说刚才那种话!”    
    翟老栓火了。    
    “你窝藏超生游击队!”    
    啪——黑暗中,女人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就在这当儿,窗外传进来本村男人翟广和的声音:“老村长,老村长,不好了……他们……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跑了……”    
    翟老栓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将颗头一下子从那个撕大了的纸洞拱了出去,望着翟广和的身影问:“那那那,那……那三个孩子呢?……”    
    由于喝多了几口兑水的酒,也由于急,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    
    翟广和也被翟老栓影响得结巴起来了。这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光棍,因为瘸,成了本村惟一不曾到外地打工过的男人。但他只瘸,以前从没结巴过。    
    “你你你……你结巴什,什……么?你倒是说……那……那个孩……孩子……呢?”    
    翟老栓越急,越结巴得凶。他恨不得从窗子跃到外边去,但窗棂卡住了他双肩。    
    “孩子也……也不……见了……肯定……领……领……领……”    
    翟广和竟不能说完整一句话了。老村长那么地信赖于他,将那两口子和那三个孩子安排在他一个光棍男人家里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结果他们偷偷跑了,他觉得自己责任大了。算上那三个孩子,翟村就能凑够三十个孩子人头数了,也就意味着县里将会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几辈子的梦想啊!老村长眼看就要使那梦想变成现实了呀……他担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儿责任啊……    
    翟老栓的头立刻缩回屋里去了。    
    转眼,翟老栓已光着脊梁站在翟广和面前。    
    “估计他们溜走多久了?”    
    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精散发,不再结巴了。    
    “我……我……说……不大准……我起来解手……才……才发……现……”    
    翟广和的舌头却仍在嘴里捣蒜。    
    “我去追!六十多里,谅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不出多远去!我就不信凭我一片真心劝不转他们!只要他们回来,咱们翟村宁可将他们一家当从前的五保户养着……”    
    翟老栓一边说,一边提鞋跟。    
    “我……我……也……”    
    翟老栓摇头道:“你那腿,一块去追只能耽误时间,你给我免了吧……”    
    等他的女人拎着他的破褂子也从屋里出来,五十六七岁的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已经光着脊梁跑远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广和看见他被绊倒了一下,爬起来紧接着又跑。皎洁的月辉下,那脊梁看去特别古怪,像用一块褐色的旧纸糊的风筝,而月辉使之泛青,还仿佛湿漉漉的,所以根本飞不起来,却又怎么也不肯落地,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移动……    
    


第五卷圆桌地图(4)

    天亮了。    
    翟老栓没回村。    
    快中午了,翟老栓还没回村。自然,那一对外地夫妇和三个孩子,也没再出现在翟村里。    
    他女人开始惴惴不安,翟广和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挣点儿现钱的男女,都四面八方闯荡去了,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广和这样的残疾。于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广和动员了村里几位走得长路的老汉,和些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前去寻找他们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么一队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呢?    
    下午四点来钟,已是太阳偏西时分,再走一小半路,他们就出山了。在那儿,在山路旁的一个水坑里,他们发现了翟老栓。翟老栓光着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凝痂,头上还砸着一块大石头……    
    两天后,省电视台的新闻中报道——本省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重大拐卖儿孩案。一干犯罪嫌疑人,已悉数缉拿在押。案情牵涉A县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后者被杀身亡。而翟村是A县靠近县界的一个山沟村,可以说至今仍是A县最穷的村。详细案情待审……    
    再说那位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他当时正与老伴一边吃饭一边看晚间新闻。    
    他放下碗筷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老伴儿说:“你血压高,别那么激动。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兴许入伙了,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才被杀的……”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拍桌子,说:“我指的是我受骗了这么多年……”    
    他老伴儿不由得一愕:“你受骗了这么多年?这桩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又敢骗你?”    
    他将桌上的瓷汤盆移开,指着下边的桌面说:“你看你看!电视里刚才报道的那个翟村就应该在这儿!这棵树这儿本应该有一个代表它的小黑点儿的!可当年一些人骗我说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只有一棵树……”    
    他越说越气,猛一下将那印有A县地图的小餐桌掀翻了……    
    又过了几天,省里的一份法制报,以整个版面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来,那一犯罪团伙的作案行迹跨越数省,拐卖儿童二十余起,而且拐、卖、接迎、掩护、转移有分工,作案步骤相当严密。那一日,负责“拐走”的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子下郊区公共汽车后,发现自己们在车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么人啊,得下手就下手呗。何况混迹在郊区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只要有机会,连穷人兜里的几元钱也是不放过的。他们身上的钱一被扒光,他们就慌了。他们还要转车往前赶很远一段路,才能与负责转移的同伙接上头。正在他们相互埋怨的当儿,翟老栓从县里回来了。翟老栓又到县里去请求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没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获得了县委即将下发的文件的内容,内心里正为翟村才二十七个孩子而发愁,那一男一女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与他搭讪,向他讨钱。翟老栓一见他们带着的三个孩子,眼睛刹时间炯亮了起来。问他们,他们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乡,所以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翟老栓就再问他们,如果有一个村子肯收留他们,还不过问他们超生的事,他们愿不愿意在那么一个村子暂时落户?而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万一被公安人员嗅到什么气味追来呢?有个地方先躲躲难道不是上策吗?于是他们就跟着翟老栓来到了翟村。而那三个孩子是被灌了迷魂药的,很听那一对阴险男女的话,致使翟村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对他们那种家长和子女的假托关系深信不疑,还一路上将孩子们背着抱着的,惟恐一对“家长”嫌路远,不继续跟他往前走了……    
    一心为翟村暗自庆幸的翟老栓又哪里知道,那一对男女身上虽然没钱了,包里却还有一部手机。他们是预先用手机和负责转移的同伙联系好了,才趁翟广和睡着,偷偷从翟广和家溜走了。等翟老栓追上他们,也与他们的同伙遭遇了。翟老栓看见一辆小卡车,而三个孩子已在车斗里,这才起了疑心,于是拦在车头前严厉审问,结果惨遭毒手……    
    翟村在外地打工的男男女女,都纷纷回到了翟村。有的是接到家人的信回去的,有的是从报上看到了报道回去的,还有的是通过互相之间的电话转告,才知道他们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为了翟村的后代子孙把命都搭上了,于是昼夜兼程赶回翟村……    
    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给省委写了一封信,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有极少数的省委领导才清楚。然后省委派了一个工作组,到A县调查了解当年那份县地图上在该标明有翟村的地方,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儿,只有一棵树的真正原因。十余年中,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调走的调走了,调查来调查去的,就职不久的县委书记就成了重要当事人和责任人。他是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那图的监制人,后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及扶贫办主任,翟老栓写给县委的那么多信,十余年来封封压在他手里边,他不是当事人和责任人,谁是呢?    
    调查结果呈送省委后不久,一纸公文下来,县委书记被免职了。    
    当天,他向县长交代完工作,二人坐在会议室,久望着那张半墙大的图,都一言不发。    
    终于,县长打破沉默说:“我要不提什么三十孩子不三十个孩子的就好了……”    
    县委书记说:“我也确曾打算和你商量,翟村的事特殊情况特殊解决,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很快成了这样。”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后,县长说:“我已让人在那个小黑圈下标上翟村两个字了。”    
    县委书记说:“我注意到了。”    
    县长又说:“我请你喝酒去吧?就咱俩。”    
    县委书记淡淡一笑:“好啊。”    
    于是,县长亲自驾车,两人去到一个清静的小酒馆,一边浅斟缓饮,一边推心置腹地交谈。究竟谈了些什么,那也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    
    而翟村人,以翟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方式,为翟老栓开了次追悼会。    
    如今,县里全额拨款,翟村盖起了一所小学校。翟村人将翟老栓制服灰埋在了小学校操场旁,并立了一块碑,上刻的是——翟老栓烈士之墓。其后一行碑文是:翟老栓为翟村能有一所小学校把命搭上了,翟村人子孙后代应该记住他。    
    这一情况自然很快就反映到了县里,引起县委干部们一片大哗,都说这成什么话?翟老栓他算哪门子烈士?他够不够烈士的资格,那起码也得经县里批不是吗?再者,是党出钱给翟村盖起一所小学的,翟村人的子孙后代应该记住党的恩情才对。    
    临时兼着县委书记的县长,似乎不能不对此事有个态度了。    
    于是有次他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谈到这件事时说:“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资格不资格?翟村人认为翟老栓是烈士,又不要县政府替他们发一分钱的烈士家属抚恤金,那就让翟村人那么认为是了嘛,有何不可?我们的干部,不必在这些事上太认真。何况,翟老栓是什么人?是一名老党员,是翟村的老党支部书记,翟村人感恩于他,我个人认为,其实也就等于感恩于党了嘛。倒是,我们应该尽快在翟村发展几名党员,建立起一个党支部来。一个村没有党支部怎么行呢?我看这才是当务之急……”    
    现在,翟村已经有了一个几名党员组成的党支部。    
    翟老栓的碑,也仍立在小学校操场旁,没谁看着不顺眼了,大约也就会真的一直立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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