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平民梁晓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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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
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联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在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
你却对大地说:“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嘀哩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么?
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作的功。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么?
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还没想好。”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么?
第一卷黑帆(2)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太广大了。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救火啊!……”
“救火啊!……”
“女宿舍着火了!……”
还有钟声:当,当,当……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
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
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在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
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你什么也没回答。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么?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你并不怨恨她。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窒息了。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照自己的灵魂。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人一旦发现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之极的。反过来,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
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
“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
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
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人的正常想像,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像所不能达到的目的。从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感到的那样。
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
钢精勺从你手中当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如被烧死好……”你想。
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
当医生第二次又巡视到你病床前时,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你慢慢放开了医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脸。
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对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
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没烧死,够幸运的了。你总还得活下去……”
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的医生说的话。
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了这一建议。
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
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脸不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
你没有返城。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
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过后,搁浅荒原……
“上山下乡”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不是一“个”,是一“位”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字眼。对不?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她与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肤更细嫩了。
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她变得更年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我相信。”你平静地回答。
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以前你却不能。
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黄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
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小河旁。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