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平民梁晓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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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野兔和野鸡,是我们套的,我们留下。馅饼是他们的一番真诚心意,我们也留了。至于这瓶酒,我们有纪律,不许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带回去。”
我们都表示赞同。
“娜嘉”离去后,我们披着大衣,围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馅饼,又吸着烟聊了许多。最集中的话题,是每个人的母亲顶善于做哪一种好吃的东西。这类“精神会餐”我们时时举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欲的刺激而外,我们的心理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寻常的补给。只是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一点,只字不谈。
以后,“娜嘉”经常越过江面,到我们哨所来。我们每个人都与它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们都开始喜爱上了这条漂亮的苏联猎狗。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它总是从容而矜持地跟随在我们身后。大概它以为是在跟随我们散步。中国的边防士兵(尽管我们是非正规的),带着一条从苏联那边跑过来的猎狗,巡逻在弥漫着敌对情绪的边境线上,旁人(无论我们的人抑或他们的人)肯定会认为简直匪夷所思。
我们也常带它追逐野兔野鸡。那时,它才真正显示出一条出色的猎狗的本领。它的速度快极了,而且是那么样灵活,善于在全速追逐过程中突然转折方向,由追逐变为拦截。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发现都难以逃脱。它完全取代了我们的兔套。
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活啊。
“咱们的‘娜嘉’……”我们甚至开始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谈论它了。有时,它也会留在我们哨所过一夜。看得出来,它也对我们这几个中国小伙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对我们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狗毕竟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样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边逗它玩耍,一边暗想,如果它能够理解什么是国界,什么是哨所,什么是中苏关系,它恐怕就绝不会将我们的哨所当成第二个“家”了吧。
春节前,连队的马车给我们带来了从城市寄给我们的包裹。我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尔滨知青。我们打开的包裹凑在一起,东西就很可观了:糖,饼干,香肠,肉松,巧克力,麦乳精,烟,茶,果脯,瓜子……
班长说:“我们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来了,叫它带过去。”
我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满满一书包。
班长又说:“这件事,只能我们六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七个人知道,就证明我们之间有了出卖者。”
我接着班长的话说:“都发誓。”
我们发了誓:谁如果对第七个人讲了这件事,那就连“娜嘉”都不如。
不是一个可怕的誓言。
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内涵有分量的誓言。
那天,“娜嘉”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过来。
第三天,仍没过来。
我们都一心一意盼望着它过来。
它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国界,似乎再也不会过来了。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满了各种好吃东西的书包,挂在柱子上,渐渐落满了灰尘。一个月后,东西少了。又过了半个月,更少了。有一天,书包空了。班长将空书包扯下来,甩到了铺位底下。
白天,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下,向江对面呆望,幻想着“娜嘉”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土堤上,越过江面,奔向我们。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会以为是“娜嘉”来了。班长好几次光着脚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开门。门外却只刮进寒风。
我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娜嘉”毕竟是一条苏联狗。我们毕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便不再谈论它。我们不再谈论它,却并不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再想它。
乌苏里开化了。
我们担负着巡逻任务的这段江面,变得比冰封时宽阔多了。江水天天上涨,对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时刻漂浮着巨大的冰排。冰排重叠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会猝然崩溃,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一天傍晚,我和班长巡逻完,并肩往哨所走。这季节,春天虽然到了,乌苏里虽然开化了,但气候并未明显转暖。大地上的雪,白天溶化,夜晚冻结。江边罩着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脚踩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风,还是挺硬挺刺骨的。我们都穿着大衣。乌苏里江在落日的余辉和晚霞的辐射下,托着千百块冰排,汹涌向前。江波闪耀着金色的粼光,冰排镀着赭红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壮丽,仿佛一股势不可挡的岩浆流,将地切为两半。冰排互相撞击,发出阵阵奇特的骤响。
班长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你看!”
江边伏着一个人。
我们跑过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强挣扎着才游上岸,一上岸,便丝毫力气也没有了。它几乎和江边的冰冻在一起。它的湿毛皮成了冰铠甲。我和班长用枪托将它四周的冰层捣碎,才抱起了它。我脱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躯,朝哨所猛跑。
一闯进哨所,我就将“娜嘉”放在火炉旁,让它卧在大衣上。
班长立刻往炉子里添木柴。炉子一会儿就烧红了。“娜嘉”的冰铠甲溶化了,流淌下来的水弄湿了我的大衣。另一个伙伴用他的大衣替下了我的大衣,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发抖。
第二卷鹿心血(3)
班长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湿漉漉的毛时,才发现它身上绑着一个小皮袋。班长解下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银器:银手镯,银酒盅,银烟盒,银烛台,共十余件,还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没湿。
班长立刻将这封信译给我们听:“娜嘉”两个月前被军犬咬伤,它总算活过来了,我的老伴却又病倒了。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在你们看来也许分文不值的银器,让“娜嘉”带回一点鹿心血。我知道你们那边有养鹿场。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脏病。不要使一个老年人恳求落空……
“娜嘉”那张漂亮的脸毁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缝起来的玩具狗的脸,变得那么丑陋。它还失去了一只耳朵。身上,也有几处脱毛的伤痕。
班长说:“银器我们绝不能收留,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到鹿心血……”
我们一时都被难住了。养鹿场离我们这儿很远,鹿心血又很珍贵,绝不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都能从养鹿场买到它的。
班长问:“谁在养鹿场有熟人?”
伙伴们都没吭声。我相信他们是诚实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熟人,不过……”
班长打断我的话:“现在别谈什么‘不过’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抛给我,“马上动身到鹿场去,一弄到手就赶回来。”
这就是说,这个夜晚,我要孤单单在荒野上来回走五十余里。
大家都默默瞧着我。
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
我在养鹿场的那个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可说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块“瑞士”表戴过,未还,说丢了,可别人告诉我,没丢,因此我要他非赔我不可。他却说我的表是旧的,只赔半价。我那块表分明是新的,刚买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们闹翻了脸……
我来到鹿场时鹿场早已吹过熄灯号,一片黑暗。
我擂开了宿舍门,请开门的人替我叫醒王佳宾。我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愿见我。我毫无办法,在外面一声声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来,披着大衣,提着裤子,气汹汹地说:“不就是一块表吗?地主逼债,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嘴里还骂骂咧咧。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来,低声下气地说:“老同学,我并不是为了那块表才深更半夜来找你啊。”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说:“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搞点鹿心血。”
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我搞不到。”
“你一定有办法搞到,求求你啦……”听他回绝得那么干脆,我急了,用双手抓住他胳膊不放。
他说:“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为什么非帮你的忙呢?”
我说:“只要你能搞到,那块表我不让你赔了,一分钱也不让你赔,从此我再也不对你提一个‘表’字。”
他犹豫着。
我又说:“帮我这次忙吧,我今后一定报答你。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你不能对我太冷酷无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话所感动了。
他终于答道:“好吧,算你走运,我前几天刚弄到一点,是为别人买的。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
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搂抱住了他。
他推开我,退进宿舍,片刻出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鹿心血装在里面。
我解开大衣扣,将鹿心血揣进棉衣兜,转身就走。
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没丢。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对我的交情怎么样……”
我说:“没丢,表也归你了。”大步奔跑起来……
我一身热气,满头大汗回到了哨所。一进哨所,就掏出信封,高举着说:“同志们,让我们喊一声‘乌拉’吧!”
谁也没睡,都在等我回来。伙伴们顿时把我围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炉旁。
黎明时分,我们将鹿心血放在银烟盒里,将银烟盒与其他银器都装入小皮口袋,将小皮口袋绑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冻病了。我们舍不得让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谁也不能代替它。乌苏里,这条古老的江,无论在冰封时还是在开化时,总有一条看不见的,但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将它划分开。对两岸的人们来说,逾越这道界线,甚至是比生死还要严峻的。
我们轮番将“娜嘉”抱到了江边。
班长拍拍它的头,说:“‘娜嘉’,全靠你了。”
它仿佛听懂了班长的话,勇敢地跃入冰冷的江中,朝对岸游去。
隔夜间,江水又明显上涨了。江面比昨天更宽阔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冲得沉浮而下。我们在岸下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随着它奔跑。
班长边跑边喊:“‘娜嘉’,前进啊。‘娜嘉’,前进啊……”
快到江心时,我们都看得出来,它再也游不动了。当一块大冰排靠近它时,它的两只前爪攀住了冰排,但下半截身子还在江水中,就那么随冰排漂去。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另一块更加巨大的冰排,与那块冰排相撞在一起,将“娜嘉”钳在两块冰排之间。
我们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只见它那两条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撑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躯体,瘫在银色的冰排上。
“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呼喊着,目光追随着那两块冰排,沿江岸拼命奔跑。
江面愈来愈宽阔……
江面愈来愈湍急……
两块冰排钳着“娜嘉”,急速驶向地平线,驰向乌苏里遥远的,遥远的尽头,宛如两块巨大的璞玉衔着一颗微小的玛瑙。
班长低声说:“‘娜嘉’,它完了……”
我们都默默地哭了。
冰排,冰排,千百块冰排,各种形状的冰排,被黎明的朝辉涂上赭色釉彩的冰排,连接不断的冰排,从我们眼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漂过,漂过……奔涌而去……
在我见过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条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个好听的苏联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
第三卷钳工王(1)
好大一场雪。
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几天中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们碰脑门儿了……
章华勋在梦中被电话惊醒——“厂长,下雪了。”
他听出是厂办主任李长柏的声音。他先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天还完全黑着。扯亮灯,又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点十五。
“你没见过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气。他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谈判”很令他沮丧,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场正式的谈判,谈判结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他企图改变合同内容的要求显得唐突而又强人所难。全过程无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发脾气——对方非常有涵养,非常理解,却又爱莫能助地听着罢了。结束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改变。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明知改变不了什么竟仍强烈地要求改变什么,完全是受一种巨大的责任感的促使。没谁逼着他非担负起那一种责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干二净。是他自己非负担起那一种责任感的,它鼓励他扮演一个挺身而出同时回天乏术的角色。
“三二三”是国内的老军工。建国以来它一直生产一种东西——枪。各式各样的枪,各式各样的枪所需要的子弹。“抗美援朝”战争中,它生产的枪武装过志愿军。那时它只有五百多人,现在发展到三千多人了,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如果包括了,已经一万二千余人了。在A县之县城的东南地带,“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名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组成了一片庞大的社区,不过是一片房舍老旧甚至可以说破烂不堪的社区。整个社区内仅有几条水泥路和几条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当地的土质盐碱成分含量大,灰白色,狼粪那一种灰白色。夏秋两季,大风一刮,灰白色的土尘飞扬起来,远远望去像放了烟雾弹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条条灰白色的泥泞带。因而邻县的一家鞋厂,与“三二三”厂一直保持友好关系。“三二三”厂的职工,每家都有邻县鞋厂生产的几双胶鞋或雨鞋。除了厂一级领导和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住的是几排砖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们的泥房当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县人,将他们那一片社区叫作“茧房区”。将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作“蛾子”。
但正是经由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来的枪,始终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中国的军队。他们引以为荣的是,大约每十支中国造的步枪的枪身上,有一支准印着永远也磨不平的“323”。前几年,军工厂“下马转产”,“三二三”厂错过了机会。中国既还有军队,军队既还需要枪,就不能没有造枪的厂。这个道理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结果“三二三”厂“下马转产”的报告没被批准,仍造枪。主要是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