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8-江湖往事:平民风味的长篇小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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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6）
穹小拉尸那一天，医院内外围了很多人。
穹小失踪期间，这个被称为小屁孩儿的孤儿和庞大的人民医院的恩怨故事迅速流传。一段故事将要过去，他们要见证一下结尾。他们都知道小屁孩儿要拉尸回家，都知道活人和死尸的家都在穹乡，都知道仁城离穹乡远隔百多里地，中间相隔天堑一般的天门山。他们以为小屁孩儿会雇了汽车四个轮子回家。所以，当他们看见小屁孩儿拉着两轮平板架子车出现在医院大门口时，都感到惊诧。他们很难想象这个枯瘦如柴的小屁孩儿能够拉着板车拉着死人跋涉百多里路，再翻越高高的天门山，进入穹山，回到家乡。
那一天，有两个人送穹小和死人上路。一个是红妹，一个是王警。
分手的时候，红妹对穹小说：“你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带我爹回家。”
穹小说：“回家等死？”
红妹说：“爹不想死在城里，成孤魂野鬼。”
穹小说：“你先不要走，你等我回来。埋了穹大，我就回来！”
这时候，王警掏出一个存折，递给穹小。存折上有两万块存款，还夹有一百多块钱零用的现金。都是医院给穹小的人道补偿。说人道补偿，不说过失赔偿，是死要面子的意思。王警是中间人，两头调解，两头担保。担保医院给钱，担保穹小拉了尸体走人。现在，穹小走人了，也该见钱了。
穹小仔细看了存折和现金，一脸奇怪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王警看着，眉头就皱了。王警的眼睛贼，能看出红妹和别人都看不出的不祥。所以，王警语重心长说了一句话：“小兄弟，回家乡，拿这钱找个事做，就不要再回来了。”
穹小不理王警，穹小眼看红妹。穹小说：“红妹，你等我回来！”
王警也转向红妹，对红妹说：“红妹，你叫他别回来！”
红妹两眼茫然，王警说：“他回来没好事，你要拦住他！”
红妹似有所悟，点头说：“穹小，你就别回来了。”
穹小说：“我要回来，你等我！”
红妹说：“我明天就走，你回来我就不在了。”
穹小说：“反正我要回来！”
那一天，是阴天，雨要下不下，人的心和人的脸上都蒙了阴云。穹小告别了王警和红妹，拉着穹大尸体，默默无语，穿越了医院后门，穿越了人群，也穿越了人的目光和人的心。他坚硬且悲伤的背影渐渐消失的时候，大风骤起，街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在空中翻卷。那是仁城那一年的秋天里的第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风。
目送穹小孤独的背影远去的人当中，还有那位清洁女工。她骑在她的三轮清洁车上，远远跟在穹小后面，缓缓走过一条街。这个穹乡少年的大哥果然死去，并不让她意外，也不使她感伤。自从丈夫瘫痪，人间不幸她见多了，也麻木了。不知不觉让她揪心的是那个小麻杆儿穹小，他孤苦伶仃的脸上透露的坚韧，很久以后都会残留在她心中。手拿笤帚在马路上扫地的时候，她常常会想：可别又造就了一堆垃圾。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7）
穹小拉着穹大步行百里翻越天门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那时候，那个名叫麦子的穹乡美少女正在天门山上挖穹根。
所谓穹根，不是穷根，也不是穹树的根，而是生长在穹山上的草药。晾干了等来药贩子，能卖钱。上山采药是我们穹乡男人的事，因为采药，更练就了攀缘功夫。麦子上山采药，是因为母亲早亡，父亲也病得只剩半条命，她要赚钱供哥哥读书。那天清晨，她把自己吊在悬崖上，在悬崖上看见了下面的公路，也看见了公路上的板车，和拉板车的穹小。
我们穹山的公路，不是城里人想象的那种公路。说不上宽广，说不上平坦，连崎岖都不是。尤其是穹山的门户天门山一段，路窄坡陡弯多不说，大多开在悬崖上，一场透雨，一次泥石流，路就断了。冬天大雪封山；春天冰雪融化，一路烂泥；夏天雨季，山洪暴发，到处塌方。总之，一年到头，也就三两月的通路时间。公路开通的最初几年，还有养路班修修补补，或者摊派我们穹乡农民捐工。时间长了，心气儿没了，也就随他去了。这公路，也就彻底断了。成了人挑肩扛的山路，唯一能通的车，也就板车。
在天门山的最高处，公路旁边立了一块颂德碑，把公路称为致富路。有人在“富”字旁边刻上“腐”，就成了“致腐路”。修路的时候，死了不少乡民，通车以后，又翻了很多车，死了很多路人。都不该死，土话说都是冤枉死的。常年不散的阴云迷雾，就有了冤魂不散的意思。所以，“致腐路”还算雅称，俗称叫做“鬼路”。
更俗的称呼是鸡巴鬼路。，还要加上鸡巴，那情绪，你就体会吧。
所以，当采药的穹乡少女麦子在悬崖上看见穹小拉着板车上山来的时候，心头第一个念头是：“小屁孩儿，累死你！”
果然，到了陡坡处，穹小就上不去了。穹小把身子弓得再低，拼了小命，也只能拼到半坡。头贴地太近，蹭破了额头，心气一泄，板车又滑到了坡底。板车上穹大也从板车上滑落下来。
就看见穹小双手捶打穹大，扯着嗓子喊：“死人，你起来！死人，你起来帮我！你起来帮我推车呀！你个死人！”
悬崖上的麦子就在那时候说话了：“傻子，死人要能起来帮你，他还是死人吗！”说着话，人已经沿着悬崖石壁滑下来。麦子披着红色塑料雨衣，在穹小眼里，就像一朵红云飘落。
麦子帮穹小把死人搬上车。麦子和穹小不同村，在寨子山小学念书也不同级，相互见面没说过话，但都相互知道。这次偶遇是他俩首次单独相遇并单独说话。
麦子问穹小：“哪来？”
穹小不回答。麦子又问：“仁城来？一天一夜了吧？”
穹小还是不回答。麦子又问：“昨晚上深更半夜你就跟死人在一起？”
穹小就是不回答。麦子又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兄弟俩是孤儿，你爸修鬼路被哑炮炸死了，你妈在派出所上吊死了。这是你哥吧？你哥很壮啊，大牯牛一样，咋个说死就死了？”
穹小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就是不看麦子。穹小怕看见麦子关切的眼神，牙不盯劲咬不住，会哭出声来。穹小知道自己胸中装满了眼泪，牙齿一松劲，就会溃堤。穹小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流泪，更不想在麦子面前落泪。
放好了死人，绑结实了。麦子把拉辕绳套在肩上，手扶车把，让穹小拉边套。麦子喊一二三起，两人一发力，一鼓作气冲上了坡顶。两人都喘着粗气，在路边歇下来。麦子问：“埋哪里？”穹小说：“阴山。”麦子说：“还远得很。我就积德，帮人帮到底吧。”
麦子收拾起采药的背篓绳索和小锄头，拉着车就上了路。
穹小说：“姐，我来。”
麦子说：“我看你腿都打战了。你抢不过我。”
走出两步，麦子又说：“不要见人就喊姐，说不定你娃比我大。”
山下忽然传来人声，麦子扭头一看，下面一道拐弯处，走出一支长长的板车队。麦子脸色就变了，放下肩头的绳套，从采药背篓里翻出一个冲天炮，用火柴点燃了，哧一声上了天，炸出一声巨响，在山间回荡。穹小不解，问麦子干啥。麦子说：“土匪来了！”
穹小立刻就懂了，和麦子一起，拉着板车找地方藏。但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没有板车的藏身之处。一块片石在一片蒿草丛中，有大半个人高，麦子把穹小往片石后面拉。穹小把麦子推进去，自己退了出来，扶着板车。穹小说：“再狠的土匪也不能抢死人吧？”
麦子低声说：“你娃嘴甜一点，别跟人龇牙咧嘴！”
板车队拐过了弯道，向穹小这边走来。领头的是两个乡干部，一个是王秘书，一个是刘会计。拉板车的都是闲杂男人，一看就让发怵。这是乡政府组织的工作队，上穹山收缴税费提留。
那年月，在城里人眼中，农民属于先富起来的人群。相声小品连续剧里面的农民，都是暴发户形象。除了农民自己，除了乡村干部，很少人晓得农民还很穷。那时候，中央政府知道要减轻农民负担，但还没找到减轻的办法，更没来得及取消农业税。下乡去催缴税费，还是乡镇干部最重要的本职工作。
乡干部不傻，知道穹乡人多半都缴纳不起，带了板车队去，好拉顶账的粮食和牲口。
看这架势，穹小的脸色也变了，低声对麦子说：“姐你藏深点，千万不要暴露。”
麦子也低声说：“叫你躲你不躲，后悔都来不及了嘛！”
眨眼工夫，板车队到了身边。把穹小团团围住。有人问穹小放什么冲天炮。有人问穹小为啥不放倒消息树。还有人说，说不定还有鸡毛信呢。一群人都笑。
不管工作队员说啥，穹小都闭着嘴不吭气，脸绷得像岩石。有人让穹小看板车拉的是啥。穹小看见几台机器捆在板车上。那人很得意地告诉穹小，这是两台鼓风机，还有柴油发电机，专熏地老鼠，藏哪儿都躲不过去。穹小心头一酸，禁不住心想，乡亲们死定了。
原来，我们穹山腰上，有大群大群的溶洞，深不可测。从前穹乡人躲兵灾和匪祸，都往里钻。红军伤员躲国民党匪军，以及国民党残匪躲人民解放军，也往里钻。那些年我们穹乡人躲工作队，也不能例外。躲进了溶洞，外人轻易不敢闯进去，怕在里面迷了路，更怕遭人黑办。照说，工作队员大都是乡干部聘用的闲杂人员，其中不乏地痞流氓和准地痞流氓，算得上狗胆包天，到了溶洞口，也只能干瞪眼。
所以，这回工作队带了鼓风机来，为的是在溶洞口烧柴禾，好把浓烟往洞里面吹，把坚壁清野的乡民和他们的猪牛羊都熏出来。乡民和乡政府，为税费提留斗争了多年，都斗出经验来了。
眼看着工作队就要超越穹小上山去，王秘书忽然轻叫了一声：“小屁孩儿！”穹小情不自禁抬头。王秘书脸上就有了得意的笑。
王秘书认出了穹小，立刻让会计翻开账本，报出个一千三百五的数字。那是穹小和穹大欠下的三年提留。前年钻了溶洞，躲了过去。去年进了仁城，也躲了过去。今年狭路相逢，让气喘吁吁的工作队陡然兴奋起来。都说老天有眼，你娃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初二。
工作队围着穹小要钱。穹小问：“要命不？”
工作队长有两年的狱龄，一眼就掂量出穹小的斤两，揪住穹小的脖子，摇头笑说：“吓不倒我，你小屁孩儿的命不值钱。”
王秘书让工作队长松手，又对穹小说：“你大哥呢，叫他别藏了，缩头乌龟不解决问题。”穹小就把穹大脸上的白色床单掀开，让工作队参观，大家伙这才知道穹大已经归西，提留款只能问小屁孩儿穹小要了。
工作队知道穹小兄弟俩进城打工，回家的路上，身上一定带有工钱，所以兴奋。见穹大死人一个，难免不动恻隐之心。忽然想到人死了会有安葬费，恻隐之心消失了，眼睛也亮了。尤其王秘书，说话吞吞吐吐，表情和口气都暧昧起来。
看王秘书暧昧，工作队就明白了，有人喊出一声：“搜身。”
穹小听到干部说“搜身”，就本能地手摸肚子，虽然只是一瞬间，还是被工作队盯住了。一拥而上，从他的内裤里面的裤兜里揪出了存折。打开一看，差点欢呼起来。两万块呀，半个村子的提留款都够了！
王秘书把存折往兜里揣，一边说：“我们去银行取了提留款，再把存折还给你，放心，不会扣留你一分钱。”
说完了就要走人。穹小也不阻拦，只是冷冷地说：“你拿走吧，我是不会去找你要的。我用这钱是要给死人买棺材。你拿着去，就给自己买棺材吧。”
听穹小狂妄，那刑满释放的工作队员扬手抽了穹小一记耳光。穹小就指着刑满释放说：“你已经是死人了！”大家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是哈哈大笑，笑穹小这个小屁孩儿说大话吹大牛。
这时候，躲在石头背后的麦子猛然跳了出来，吓了工作队好大一跳。麦子手指着王秘书的鼻子骂他没人性，连死人钱都不放过。工作队员见石头缝里冒出个漂亮妹子，一个个喜笑颜开，就要围上来调戏。王秘书却皱了眉头，紧催工作队员快走。那样子，像是怕了麦子。
王秘书说：“你们家欠政府更多，我们不问你要，就便宜死你了，你还不知好歹！”
麦子一愣神，工作队走远了，向山峰上去了。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8）
阴山不是山，是天门山背面的一面坡，因为埋死人多，阴气重而得名。
不知道风水行不行，很多修路的穹乡人都埋在那里。穹小的爹妈也埋在那里。
麦子帮穹小把板车拉到了阴山。麦子出面，向附近的山民借了锄头和簸箕，又帮着穹小在他们的爹妈旁边挖了坑，就着草席将死人埋了，再垒了个坟堆，就算安葬了！
说起来，真是很草率。这原本不是乡下人的习惯。我们穹乡，尽管自古都穷，据说安葬还是讲究的，起码也要一口棺材。木料贵贱也好、板材厚薄也罢，总要有一口，才能入土为安。
风俗的简化是因为上世纪的几场大饥荒，二十年代初和六十年代初那两次。别说棺材安葬，连入土都难，能有一床草席覆面，就是八辈子的福分。那以后，草席入殓，也被认了。
填土的时候，麦子忽然感叹说：“可惜了那钱！”
穹小从身上掏出幸存的那几张零钱给麦子看，妹子还是叹气，说那也管不了几天。
穹小说：“姐，你放心，城里头有的是钱！”
麦子说：“你叫我姐，我答应了你，我就要管你。城里头有钱，可那是你的吗？”
穹小说：“我敢死，就是我的！”
麦子说：“你娃吓死我，我当不了你的姐，你另请高明吧！”
都埋好了，穹小还在墓前埋下穹树的种子。穹小不仅浇水，还咬破指头，浇下自己的血滴。一旁的麦子心想，半月后，穹树芽就会破土而出，这个小屁孩儿心中的仇恨，也生根发芽了！
穹小给穹大下跪，又跟爹妈下跪。跪在爹妈坟头，穹小就起不了身。一脸憨相的爹被哑炮炸成烂肉的身子，和刚烈的妈脖子上那没有淤血的绳套，还有穿透穹大胸口的钢筋，都浮现在穹小眼前。又化作一团鲜血，堵在穹小喉头，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麦子站他身后，感觉到他的悲伤。麦子说：“你就别忍了，干干脆脆哭出来嘛。”
一会儿，忍不住又说：“你就哭嘛，只当我瞎子聋子，看不见也听不见。”
又一会儿，又忍不住又说：“眼泪多了，不流出来，心要被淹死的。我走了，再没人看你，你就大大方方哭嘛！”
麦子说着，想起自己母亲早死，父亲瘫痪，也只剩半条命，忍不住伤心，眼泪先流了出来。转身要走，穹小抬起了头。麦子看穹小的嘴唇咬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