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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泥鳅-尤凤伟-第15章

小说: 泥鳅-尤凤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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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国瑞失眠了,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钱。睡下前他用笔算过自己现有的钱数,包括存折上、褥子底下和口袋里的,统计数字精确到币值的最小单位,只是愈精确就愈觉得寒碜。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也不管用,人一旦进了医院花钱就像流水了,蔡毅江的情况是明镜,他从家里带回来的五千块钱很快就花光了,寇兰这才不得不去卖身。他想家是一定要回的,但需晚几天,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想办法弄点钱。正是这“办法”教他像烙烧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天快亮时国瑞才睡着,一直睡到快晌午,有点黑下损失白日补的意思。却没睡好,头昏昏沉沉,浑身没劲儿,像病了。他不起来,躺在床上继续想先前的问题。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弄钱只有一个途径:借。关键是向谁去借,能张开口的没钱可借(像小解、王玉城),有钱的又张不开口(像国通、吴姐和艾作家)。他愁苦地长叹一声,这时听到敲门声。 
  是小解,顶着满身满头的雪花。他这才知道外面下雪了。这是入冬来的头一场雪。他帮小解拍雪时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抹了一层灰,眼里还有血丝,神情也有些恍惚,他把手里的一个旧帆布提包丢在地上,便一腚坐在床边上,不吭不声,像怄气似的。国瑞想是办好了出国手续来和他告别?他问句:“小解这就要走了吗?” 
  “去哪儿?”小解张着充血的眼反问。 
  “出国呀。” 
  “出个!” 
  国瑞一惊,赶紧问怎么回事。小解就操爹操娘地说了一通。 
  “放他妈的狗臭屁,”国瑞也开骂:“素质不够,不是去当外交官,不是陪领导人访问,不是去留学,是去杀猪杀羊,能把畜牲利利落落的杀了素质就够,还要咋样?纯是骗人的鬼话。” 
  “走,咱们喝酒去我请客。”国瑞又说。 
  小解摇摇头:“没时间了。” 
  “干嘛?” 
  “赶火车。” 
  “去哪儿?” 
  “走哪算哪儿。” 
  “流浪呵?你冷静点儿好不好,遇上啥问题就解决啥问题嘛。”国瑞说。 
  “咋解决?你说咋解决?”小解反问。 
  “交涉,不行就起诉。”国瑞说。 
  “还打官司?没输够咋的?” 
  “打不打官司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是逃避,我不躲债,我不当杨白劳。” 
  “那为啥要走?” 
  “对你说不明白。” 
  “咋说不明白?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嘛。” 
  小解不应声,脸歪扭着。 
  “你来找我干嘛?”国瑞又问。 
  “有件事求你帮忙。”小解说。 
  “别说求,有事直说。” 
  “帮我寄封信。”小解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国瑞。国瑞随便瞄了一眼,见收信人一栏写着解放同志收。 
  “解放同志是谁?” 
  “我爹。” 
  “叫爹同志?”国瑞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他来信叫我解小放同志。”小解说。 
  国瑞想:老的叫解放小的叫解小放,彻底解放了呵。 
  “国哥,这信先不要寄,要是我半个月内不回来找你,就寄出去。”小解说。 
  国瑞心颤了一下,盯着小解:“我不明白,你说清楚。” 
  “就……就是寄封信嘛。” 
  “信给你寄,可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打算干啥?” 
  “别问这个行不行?” 
  “不行!”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要知道,我的事从不瞒你,你也不能瞒我。” 
  “事和事不一样的……” 
  “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一样嘛。” 
  “我明白了。” 
  “明白了也不要说出来。” 
  “我就要说出来,你这遭出去没打好谱,想铤而走险。”国瑞把事情捅破,他觉得必须捅破。 
  小解低下了头。 
  “你说你说。” 
  “你说对了国哥,就是没打好谱。我想出去干一把。”小解说。 
  “干啥?” 
  “弄点钱。” 
  “咋样弄?” 
  “咋能弄到就咋样弄。” 
  “浑蛋!”国瑞骂道,“你,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吃了熊胆。”小解如实招来,“昨天我见有东北人卖熊胆,就买吃了。” 
  国瑞听了不住摇头,他问道:“弄钱为了还王玉城的债?” 
  “不单是。” 
  “那……” 
  “我想了,照眼前这么下去永无出头之日,不如豁出去一回,听天由命。败了,该死该活朝上。成了,发誓不干第二回。靠这个资本奉公守法干点事,我想凭我的能力会有发展的。”小解彻底把底交给国瑞。 
  国瑞到处找烟,竟没找到。小解赶忙拿出自己的烟,递给国瑞又给他点烟,火苗耀亮时国瑞突然打个寒噤,被火光照耀的小解的脸倏然显出一副狼相,狰狞得很,心想小解杀羊杀出了胆子,又想杀人了? 
  “小解,赶快断了这个念头,千万千万,算老哥求你了。不然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呀。”国瑞说得情深意切。 
  “我不后悔,不管啥结果我都认。”小解说,“本来我想拉你一起干,想想你还有个陶凤,就没提。国哥说心里话,我觉得你比我更窝屈,一表人才,有文化,可老混不出个人样。” 
  “我不要你管。” 
  “那你也别管我。” 
  “这不可能。” 
  “凭啥,你也不是我爹我妈,更不是政府。”小解火辣辣。 
  “不管是谁都不能眼望着你往火坑里跳。”国瑞说,狠狠抽了一口烟。 
  “不跳火坑你指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指出来我就走,一定走。”小解说。他把烟屁股丢了,搓了,一副见了金光大道立马就上路的样子。 
  “没有通向金山银山的金光大道,平平安安就是金光大道。”国瑞说。 
  “平平安安?三千块钱说叫人坑就叫人坑,这算平平安安?” 
  “再怎么也不能走邪路,走死路。”国瑞说。 
  “大道理都懂,可顶啥用?当官的捞钱知不知道犯法?知道,可照样那么干。他们能捞咱也能。” 
  “那不一样。” 
  “咋不一样?都是不义之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咋哩?” 
  “无官不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啥都贪?不在乎捞钱容易,而是捞钱的风险太低。有人打个比方,说贪污被抓的几率与出门遇上车祸的几率差不多,所以就不害怕。谁也不会怕遇上车祸不出门。可偷窃抢劫这类案子就不一样了,发案了公安部门当成任务破,破案率很高,有几个破几个。”国瑞说。这个见解是在拘留所时听大块头讲的,他说给小解而且故意说得绝对是想吓吓小解,让他不敢造次。 
  “……”小解不吱声。 
  “小解,听老哥一句话,打消那种念头,完全打消。往前看,咱现在不行,以后不一定不行。”国瑞说。 
  小解一口接一口抽烟。 
  “好吧,我听你的。”小解说。 
  国瑞松了口气,朝小解点点头。 
  “国哥我饿了。”小解又说。 
  国瑞就去买饭了。雪还在下,路上铺着挺厚的雪。他想起那句“瑞雪兆丰年”的话。尽管丰年不丰年已经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了。可他看见下雪心里还是充盈一种喜悦的情感。他不想亏待小解,让他享受陶凤的待遇,他冒雪到那家肯德基连锁店,就在服务员给他找零钱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心里叫了声“糟”,疾速回奔,果然,小解不见了。那封信还在床上,他使了调虎离山计,跑了。 
  国瑞心里很气恼,发了一阵子呆,想想觉得不能这么算完。得把小解追回来。他关了门,直奔火车站。他先到售票厅,没有,又赶到候车室,还是没有。他便去问服务员有没有一列刚开出去的列车,服务员说有一列,去上海的。国瑞不由打个寒颤。他想起前不久他们谈论发生在本市的一桩抢劫案,案犯叫被抢劫人制服,扭送到公安机关,当时小解说:要干这个往南边去,去上海,那场的人少胆气……那时他就盯准上海了……这个混蛋! 

  吴姐形影无踪而办事有根有梢,她张罗事情件件都落在实处,办就要尽全力办成,欠下的人情也一定偿还,不干杀驴拔橛子的事。她这一段时间很忙,陪外省一位高官的儿媳在本市休闲。尽管如此还是见缝插针请上回帮忙的张、牛两警察吃饭。 
  一家中上等档次的饭店,选择也煞费苦心,档次太高会使他们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帮了天大的忙,没必要。档次太低面子给不足不领情反招恨,以后绝不会再帮你什么忙。 
  有个说法是吃饭难请是财经口,不请自到是公安口。这话扣在张、牛二人的头上自是冤枉了,可听说吃饭答应得倒是蛮痛快。到得甚至比吴姐早,害得吴姐连连声明在路上堵了车。 
  说着些闲话,菜就上来了,小姐也将酒斟上,各取所需,张、牛是泸州老窖(吴姐说喝三鞭只是一种说法),吴姐是葡萄干红。吴姐举杯说:上回多亏二位帮忙,一直想表示表示,可一件又接一件事不得清闲,怠慢了。今晚一是感谢,二是请二位多多包涵。先喝为敬,我干了。 
  张、牛二同志也干了。 
  就一杯接一杯喝起来。张、牛二同志不仅是个吃茬,也是个喝茬。酒实在是神奇之物,就像钥匙开锁那样能教人找开话匣子,更能拉近关系,使生人变熟人。不久张、牛二同志便对吴姐以妹相称,妹长妹短的,吴姐也把同志改成哥,张哥、牛哥地叫。反正有酒架着把丈母娘叫成小姨子都无碍。 
  打发走张、牛二同志,吴姐才打开手机,接着电话就进来了,是国瑞。 
  国瑞按吴姐所说赶到饭店,在门口碰上正往外走的国通。国通醉醺醺的,不过还没到不认人的地步,看见国瑞踉跄一下止住脚。问国瑞是不是来吃饭,国瑞说是。又问:“有人请?”国瑞说是。又问:“最近怎么样?”国瑞说还好。又问:最近回家了没有。国瑞说没有?不过很快便要回去。国通说他想捎点东西回家。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国瑞,叫他走前给他打电话,说上面的电话总有一个能找到他。国瑞冷丁想到哥哥的事可以让国通帮帮忙,可刚要开口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与国通一块出来的几个人一边上车一边“国处走呵”地喊。国瑞就闭口,看着国通上了车。 
  国瑞被服务小姐领进包间吴姐正在吸烟。这是他头一回见吴姐吸烟,觉得她吸烟的样子比平常动人,更增添一种神秘感。吴姐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又说不饿。吴姐说就在这儿吃吧。喊来服务小姐点菜。国瑞看看桌子上的剩菜说不用点了,这些就够吃了。吴姐没理睬,不多不少点了两样。服务小姐走后国瑞又嘟噜剩菜够吃再点浪费之类的话,吴姐便瞄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少说废话,干嘛拿着自己不当个人?”国瑞哑口。 
  吴姐又陪着国瑞喝了几杯,便让小姐上饭吃了。这个过程国瑞不敢多言,只闷头吃饭,想着该怎样对吴姐说出借钱的事。 
  吃过饭国瑞心想现在可以说了,可这时吴姐叫来服务小姐付账,付账后便起身往饭店外面走,国瑞有些心慌,怕失去说话机会,刚要开口又听吴姐说:“找个地方坐坐。” 
  吴姐宛如一条对“水域”十分熟悉的鱼,转转悠悠就来到一家酒吧。国瑞是头一回进酒吧,觉得一切都怪怪的,挺新奇,最让他不适应的是里面灯光太暗,到处都有灯亮就是照不亮什么,像个地窖似的。尔后进到的一个单间,只能说是个小地窖,但给人的感觉舒适而温馨。如果不考虑花钱这个因素,倒真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国瑞想。 
  服务先生端来两杯水又问喝什么,吴姐说两杯兰山。 
  “对不起国瑞。”待服务先生走后吴姐看着国瑞说。 
  “咋哩?”国瑞不明就里。 
  “刚才,我的话很难听……你别在意。” 
  国瑞明白了,忙说:“没啥,没啥哩。” 
  “可你得明白,姐是为你好。” 
  “我明白我明白。”国瑞连连点头。 
  吴姐端水喝了一口。国瑞也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他看着吴姐问:“吴姐,你的家是哪里呢?” 
  吴姐抿嘴笑笑,问:“想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 
  国瑞笑笑。 
  吴姐说我唱首歌你听吧,接着轻声哼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柔和的灯光下,吴姐给人一种亦梦亦幻的感觉。 
  服务先生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桌上。国瑞正欲端起来喝,吴姐对他做了个“暂停”手势。服务先生走后,吴姐也没说什么,从面前缸里拿起一个纸包问:“加糖么?”国瑞点点头。吴姐把纸包撕开,把糖加进国瑞的咖啡里,又问:“加奶么?”国瑞点点头。吴姐便打开一只奶盒,将奶加进杯子里,然后用小勺搅了几下,把小勺放在盘子上。国瑞两眼定定地看着。 
  “不道声谢么?”吴姐笑问。 
  “谢谢,谢谢吴姐。”国瑞如梦初醒。 
  “该轮到先生为女士服务了。”吴姐仍然是笑盈盈的。 
  以吴姐为榜样,国瑞为吴姐调好咖啡。 
  吴姐道了谢,端杯子喝了一口,国瑞也紧随着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吴姐问,放下杯子。 
  “很好喝。”国瑞也放下杯子,“真香。” 
  “说说有什么事找我?”吴姐开门见山问。 
  “这……”可以说了,国瑞倒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实不说我也知道。先把这事搁搁,我问你:“陶凤和你联系了吗?” 
  国瑞摇摇头。 
  “看样她是不想回头了。”吴姐说。 
  “她这人脾气挺犟。”国瑞低沉地说。 
  “也不单是犟不犟的事,这么说吧,换了我是陶凤,也会与你分手。” 
  国瑞盯着吴姐。 
  “还有下句:假若我是你的话,也会同意分手。”吴姐说。 
  “……” “从实际出发,你俩不是最佳组合。”吴姐说。 
  “我不明白。” 
  吴姐端杯又喝了一口。 
  国瑞却把咖啡一口气喝光。 
  “再喝点什么?柠檬茶?” 
  国瑞没吭声。 
  吴姐把茶的事吩咐了。 
  “你说从实际出发是指我是个打工仔,不配……”国瑞不肯罢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俩不合适。”吴姐说。 
  “咋不合适?” 
  “你想想,要是你们俩结合,靠什么发展起家呢?不错你们有优势,是俊男靓女,但你们结合了这‘资源’浪费了,不产生效益。要是分头发展,各自都有机会,前景是完全不一样的。” 
  话说到这儿,国瑞就不能再说不明白,但吴姐从这样的角度想问题,他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行,我不和陶凤分开。”国瑞像发抗议。 
  “我懂,我懂,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俩鸳鸯成双、大富大贵、子孙满堂、白头到老?可希望总归是希望,现实终归是现实呵。” 
  国瑞又把水一口气喝光。 
  “好了,别老喝凉水了。我的话要不入你的心,就当没听见。不过还是那句话:姐是为你好。看着你像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心里很不好受。”吴姐说。 
  “我懂,吴姐。”国瑞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来找我的事,张口不易,我就替你说了,是向我借钱。”吴姐说。 
  “你,你咋知道?”国瑞瞪眼望着吴姐。 
  “对,还是不对。” 
  “对,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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