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3-苏醒将医学探索转化成文字黄金的著作-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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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足,去看电影;在宾戈游戏中,她是一个高手,总是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医院里再没有别人比得上她的机灵和那闪电般迅速的思维;她深爱着她的姐姐——她惟一的亲人。然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H小姐都在专心地读书和写作:她的阅读速度极快,专心致志,贪婪地吮吸着她阅读的东西——总是一些“过时的”读物(通常是狄更斯的小说),从来没有当代的;她喜欢思考,并且把这些思想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对她的想法守口如瓶),只在那一本本包罗万象(内容广泛)的日记中倾诉。因此,总而言之,H小姐已经做得非常好——好得令人惊奇,想想她所过的生活。尽管有很大的困难,H小姐还是一直努力做到了一个真正的人,面对现实,不拒绝也不发疯。对于我来说,她凭借的那种意志力,简直深不可测,她表现出来的健康程度远远超过她病情的严重程度。
苏醒(一)露西,K
K小姐于1924年出生在纽约,是独生女。过去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婴幼儿疾病,特别是没有那种以昏睡和焦躁为特征的发热病。但是在两岁时,她得了麻痹症,左眼斜视:尽管发病突然(持续了六周),并且发病前眼球能够正常凝视,但还是属于“先天性斜视”。据她母亲说,虽然在六岁时K小姐性情变得很坏(固执、顽皮、偷东西、说谎话、耍脾气,等等),但在此之前她很好学,学东西也很快,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非常依恋她父亲。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当时她十一岁),她的帕金森氏综合征就开始显现出来。
最初的身体异常症状是走路变得越来越僵硬,特别是在下楼梯时就站不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步子,就一股脑地往下冲,通常是跌落在楼梯下。到了十五岁,她的脸变得“面无表情,光亮亮的,像玩具娃娃的脸”。伴随这些肌肉运动症状,K小姐的情绪障碍越来越严重。在学校里她不能注意听讲,喜欢和别人争吵,这使她不得不在十四岁时离开了学校。同时,在家里她像寄生虫一样越来越依恋她母亲。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孤僻,对朋友、读书、嗜好都失去了兴趣,越来越不愿出门,并逐渐产生了一种对她母亲更加亲近却更加敌视的亲密关系。这是一种没有被父亲、兄弟姐妹、学校、朋友,或者任何兴趣和爱慕之情的出现所打断的亲密关系。虽然她母亲曾经“鼓励”过她,但她从未约会过。她有时说自己蔑视异性,有时说厌恶他们,还有时说害怕他们。她说她和母亲待在家里“非常快乐”。从对她母亲的仔细询问中可知,这种天伦之乐经常被激烈争吵打断,挑起争端的显然不是露西就是她母亲。
在二十岁出头时,她先是左半身开始僵硬,然后是右半身。到了二十七岁时,K小姐就不能走路了,只好坐轮椅。尽管有越来越多难以置信的困难,她还是待在家里,完全依赖她母亲每天一刻不停地照料她。有一次,K小姐被送到一个神经病门诊所。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并建议她继续门诊治疗,有可能还要动手术。K小姐的母亲听到要动手术大吃一惊,扔掉了那些药,再也不带她女儿去那个诊所了。
到了1964年,K小姐不得不接受完全的医疗护理。她母亲把她送到了芒特卡梅尔医院。入院时,病症是身体严重僵直、运动不能、眼肌瘫痪和植物性神经失调,但是嗓音相对完好,能够出声。住进医院使她整整一个月暴怒如雷,接着她突然出现明显的精神萎靡和精神衰退:具体表现是停止说话、进食、睡觉;或者显示任何独立行为能力。
在K小姐入院后的大约六个月里,她迷恋上了一位对她关心而友好的男护理。在这位男护理在病房的两个月,K小姐又说话了,并且进食和睡觉等能力也恢复了。当他离开病房后,她的状况再次突然恶化。这以后,她就一直处于一种严重的衰退和无行为能力状态。
在1965~1968年间,K小姐一直是一副一成不变的样子。除了有时狂暴地“发泄”时,她的声音单调无变化,几乎不像人的声音。她异乎寻常地保持着一动不动,一种紧绷着的、强烈的、与帕金森氏综合征有所不同的静止状态。她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一种强迫性的、自我抑制的行为,这一点又不同于帕金森氏综合征的失语症。
有时候,在看电影时,她会被恐惧或快乐包围,这会突然“打破”她紧绷着的沉默和静止状态,使她发出大声的尖叫(“啊——嗬——!”),伴随着孩子似的拍掌,或者就像婴儿的惊慌反应那样突然把手举到面前。她发怒是出了名的,她会极其突然地大发脾气,没有任何预兆。她会语言流利地大肆咒骂,话语尖刻挖苦,这表明她很仔细很巧妙地观察过她周围所有的人(在她一动不动,看似不省人事时),也表明她在嘲弄和讽刺方面很有天赋。这时她两眼闪着邪恶的光,挥舞着紧握的拳头,有时还非常使劲地乱打一气。这种暴怒带有明显的恶意,再加上它完全不可预料,尤其令人害怕。这种阵发的恐惧或快乐、大笑或暴怒,通常不会超过一分钟左右。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经过任何中间过渡,K小姐会突然恢复原状,又回到她一动不动的“正常”状态。
在这些年里,K小姐的样子很可怜,也很难看。她身体笨重高大,给人的感觉是她很有力气,并且她紧紧地抑制着身体内巨大的力气。她看上去(像大多数后脑炎患者)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你会以为她只有20多岁,而不是40多岁。她母亲每天花费很大力气给她“梳洗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像个怪异的“布娃娃”。“梳洗打扮”后,K小姐就僵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她那超大号轮椅上,在走廊里待着。身上披着一件绣花睡衣,说不清是孩子穿的还是妇女穿的。乌黑发亮的头发紧紧地结起来,脸上因搽了粉(她经常出汗,有脂溢性皮炎),像粉笔一样白。肌张力不全的、残废的(手指弯在指节里不能动)手上戴着好几个戒指,留着涂成鲜红的长指甲。内翻的双脚很精巧地穿上了拖鞋。她看上去——我说不好——像是个小丑,或者像日本艺妓,或者像郝维仙小姐(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里的人物。——译者注),或者像机器人。但最像的还是“布娃娃”,就“布娃娃”这三个字绝对的、“字面的”意义而言:是她母亲那些疯狂念头活生生的写照。
确实,我逐渐认识到,不仅仅是K小姐的模样,她的很大一部分症状都与她母亲的行为不可分割,都不能认为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她的缄默症——在一定程度上是拒绝说话(一种对说话的阻滞、否决或禁止)——反映了她极端偏执多疑的母亲的警告。“不要说话,露西,”她每天都这样说,“嘘,别说话!这儿的人都跟你作对。什么也别做——别动,别说话……这儿的人你谁也别信。”这些可怕的警告中间会穿插着好几个小时的儿语哼唱:“露西,我的宝贝,我的小布娃娃……没人能够像我这样爱你……为了你,露西,我付出了我的生命……”
K小姐的母亲一周七天,每天都很早就来到医院。给她喂食,进行全部照顾(尽管医护人员试图把她从这个霸道的位置上赶走)。等到晚上很晚时,K小姐最后安全地睡着了她才走。她宣称——一副虔诚的样子——她把自己完全给了她女儿,她“牺牲”了过去的25年照顾她“保护”她。她的态度显然是非常矛盾的,她的憎恨、施虐欲和破坏欲并不亚于她对女儿的爱和奉献。这在我和我的学生碰巧走过病房时就变得非常明显。看到我们,K小姐的母亲就会突然抓住她,按住她坐下,狠狠地抻直她的脖子。然后她示意让我们走近,开始残暴地刺激这个病人。“露西,”她说,“谁最好看?那边那个吗?你不愿意吻他吗?你不愿意嫁给他吗?”这时,露西脸上就会滚过一滴泪,或者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吼。
1969年初,我建议使用左旋多巴。我认为这时已经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K小姐不仅由于“故意”、拒绝、“阻滞”或违拗症等原因不说话不动弹,同时令人担忧的是,她已经有了严重的帕金森氏综合征。她表现出——就紧张症的僵直“外表”下可以观察到的表现而言——帕金森氏综合征的一种严重的、可活动的僵直,左边更严重些,并且很容易在所有主要关节处引发齿轮样强直。肌张力不全的挛缩(“两侧偏瘫的肌张力不全”)已经很明显,并伴有发冷、脸色蜡白、手脚萎缩等症状。
她左右两半身都出现了阵发的震颤,偶尔有大幅度的肌阵挛抽动。尤其严重的是,她不停地分泌唾液,不断有黏稠的唾液流出来。这不仅要求给她带上围兜,并不停地擦拭——这样做对她就是一种羞耻——而且由于唾液分泌量大(达到每天1加仑),身体脱水也不断威胁着她。嘴唇不停地抖动,但受到刺激时,就做出一张一弛的怪相(她母亲称之为“咆哮”),露出所有牙齿。
她患有间歇性外斜视(散开性斜视),眼睛斜视厉害。眼里好像有光,睁开时流露出痛苦和恶意(这在很多时候看不到,因为眼皮的强制性痉挛,或因为眼球的转动只露出了巩膜)。她的眼睛,也只有这双眼睛,是自由转动的,它们痛苦无助地表达出她的感情。这是极端的、矛盾的、完全无法解释的感情。K小姐充满敌意、不肯合作时(她好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对她的所有要求都会遭到“拒绝”:要她看这里她看别处,要她伸出舌头她紧绷下巴,要她放松她浑身僵直还伴有痉挛。有极少数时候,她的表情温顺甜美,她会带有紧张症病状地完全“服从”给她做检查的人。这时,只要提示一下,就能使她顺从,或是得到在她瘫痪状态下尽可能多的合作。甚至她那帕金森氏综合征的僵直在这时似乎也“融化”了,平时僵直的四肢也能活动活动了。这样,K小姐的帕金森氏综合征、紧张症和精神矛盾症构成了一个连续的整体,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于是,1969年初我建议使用左旋多巴。我提了一次,以后又多次提起。(那时我的热情很高,倾向于把最复杂的情况简单化。)“露西是无助的,”我说,“她应当治好。没有别的,只有左旋多巴能够救她。”但是她母亲坚决反对,并当着K小姐的面说了她的意见。“露西这样很好,”她说,“要是你给她用左旋多巴,她会受刺激,她会崩溃的。”她还虔诚地说:“如果是上帝要露西死,她就必须死。”当然,K小姐听到这些话没说什么,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备受煎熬的矛盾感情——是愿意还是害怕?是服从还是拒绝?
1969~1972年
1969年,我开始改变我的想法:我看到了几个病人使用左旋多巴后完全崩溃了。我不再坚持让K小姐用左旋多巴了。看到她和她母亲,我也不再提这件事了。但是,随着我的热情减退,K小姐的热情却与日俱增。她对她母亲越来越强硬,反抗越来越强。她让自己像木板一样僵直地绷着。她们的关系变成了一种搏斗,结果是K小姐由于紧张症发作而“获胜”。
1970年末,她母亲来找我。“我已经给拖垮了,”她说,“我再也应付不了了。露西用她的憎恨和坏脾气折磨我……你为什么要提起那该死的左旋多巴?这个该死的东西横在我和露西中间……给她用那药,等着瞧好看的吧!”
我开始用左旋多巴,起初剂量很小,逐渐增至每日3克。K小姐有轻微的恶心;她的帕金森氏综合征和紧张症——或是什么别的病——变得更严重了。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症状——只有一种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在使用左旋多巴的第四周,她真的有了反应——像她母亲预料的——她完全“崩溃”了。事情发生在一天早上,非常突然,没有任何先兆。一向稳重的护士长跑到我办公室来。“快!”她说,“您快来!露西小姐能动了,说话快得像连珠炮……就在几分钟之前!”K小姐正自己在床上坐着(平时她做不到这一点),脸庞绯红,生气勃勃,挥动着手臂。我笑了,甚至呆住了,然后很快给她做检查:四肢没有一丝僵直迹象,运动不能消失了,身体除挛缩部位以外都能自由运动。
她的声音洪亮清晰,并且极度兴奋:“看看我!看看我!我能像鸟儿一样飞了!”所有护士都在她周围欢呼着,祝贺她,拥抱她。她母亲也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一种不可名状的表情扭曲着她的脸。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看望她(她母亲已经走了,护士们也都安静下来),给她再次做了检查。其间我说:“你愿意把手给我吗?”K小姐回答说:“是的,是的,我愿意给你。”
第二天她继续保持兴奋,兴高采烈,充满活力。晚上我查病房时,她主动开了口,“萨克斯医生!”她情绪激动,话音都在打颤,“你要过我的手。它是你的!……我要你娶我,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可怕的地方……还有,向我保证——你不会让她再接近我!”
我努力使她平静下来,向她解释我只是她的医生,我喜欢她并愿意为她尽力。但是,K小姐痛苦地、愤怒地盯了我很久。“好吧,”她说,“就这样吧。我恨你,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她已精疲力竭,向后一倒,就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K小姐完全哑了,身体僵直,大量流口水,浑身震颤。“发生了什么?”护士们问,“她一直表现得很好。左旋多巴的作用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了。”她母亲进来后,发出一阵冷笑。“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说,“你们把露西逼得太急了。”
我们继续用了三周左旋多巴,甚至增加到每天5克,但是收效甚微。K小姐曾经崩溃过——现在又再次崩溃了。她固执地自我封闭,无限制地封闭下去,身体又僵直了。她曾经敞开心扉张开双臂,但遭到断然回绝。这就是事实,她已经一无所有。我们可以给她灌满左旋多巴,但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至少我是这样猜测她的感情和反应的。我不能直接了解她,因为她已经完全沉寂了(包括她的运动系统)。当我停用左旋多巴时,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反应。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K小姐的帕金森氏综合征继续恶化。她也许多少经受住了使用左旋多巴时发生的一切。她不再和我说话,但有时会笑一笑。
从此以后,她的姿势好像不那么坚决地紧绷着,也不那么僵直了。暴烈的情绪也减弱了。但是就我判断,她变得越来越忧伤,越来越孤僻。我感觉得到她内心有某种东西不可挽回地破碎了。她不再诅咒人或对人大发脾气,坐在电影前既不观看也没有反应。一天大多数时候她都闭着眼——不是使劲闭着,只是合着眼。她的表现像个鬼魂或是一具尸体,一个曾经有过生命活动,却已经与世隔绝的人。
1972年7月,她平静而突然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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