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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24章

小说: 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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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膝。有一个媳妇脱掉鞋,对着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儿,骂了一句啥儿,把那双鞋扔掉了,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的穿到脚上去。司马蓝扶着门框说,好快呀,女人孩娃怎么都来了?司马鹿走过来,说都卖皮了谁照看,还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马蓝在人群扫了一眼,他没有看见蓝四十,把脸搁在了鹿身上,仿佛鹿替他少办了一件事。可司马鹿望着司马蓝,却说嫂子竹翠要来的,蔓离不看怀,我没有让她来。司马蓝便什么也不说,从担架的被下取出那卖皮的钱,瘸着腿领着村人到教火院门口的四个饭铺前,把人分成四拨儿,规定每人吃两根油条或一个馍,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说:“这够呀?”

  司马蓝说:“一村人放开肚子得花多少钱。”

  村人说:“这是来卖皮的,谁腿上多割一块不就够了嘛。”

  司马蓝想了想,说大家随便吃,油条、包子、白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四个饭铺火刚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热情得无以言说。早饭过了,就见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为各个病房都加床躺满了病号,不消说这一天大夫们切皮、植皮、抬进、抬出、打针输液,要转车轮战样忙起来。司马蓝被教火院院长叫到教堂二楼问了几句话。说来了多少人?他说要多少有多少。院长说一百个有没有?他说不够了你一个腿上多割几块吗。院长说一个人腿上只能切一块,昨天你多卖就违犯医院规定哩。司马蓝说男人不够媳妇嘛,全村的媳妇都来了,大块的割男人的腿,小块的割女人的腿,留着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头从教堂的二楼到教堂一楼的墙根后,车轮大战般的割皮卖皮开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边空地上,男人们在一块儿,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块儿。这儿离切皮室有二十几米路,能看见切皮室的门口站了那个瘦护士,他那边一招手,司马蓝就在这边派过去一个人。最先进去的是司马虎。司马虎离开人群时,朝村民们笑了笑,说你们以为最先吃亏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细,连一丝肉都不会带到刀子上。然后就朝着切皮房那儿走去了,村人们就席地而坐在日光里,盯着切皮房的大门等。有一个媳妇说,村长去买些瓜子吧,来城里一趟,得叫孩娃吃些东西。司马蓝就大大方方,让一个村人去门口买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水稻的地方插秧扔秧苗样,一袋一袋扔给了村人们。立刻,一个院落响满了悉悉萃萃布满了尘土的磕瓜子声。女人们自己磕着,又把仁儿吐在手心,攒一手窝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教火院里漫满了葵花子的气味,地上的瓜子皮如阵雨样淋了一层。男人们在抽烟,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呈出金黄的色泽。他们先是默着静等,后来就说笑起来。男人们说城里的女人秋天还穿裙子,还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说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们说,先前一根针只要一分钱,一个扣子只要二分钱,可现在一根针要五分钱,一个扣要两毛钱,物价疯了,疯着涨哩。这当儿瘦护士就在那边哎了一声,唤说──下一个。司马蓝就派狗狗进去了。司马虎从切皮房走出来,一只手里拿了一沓钱,另一只手撸着一条裤腿,露出一大段洁净无暇的纱布大腿,满脸红亮的喜悦,一瘸一拐被一个村人搀着走过来。这当儿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烟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张一张苍白的脸。

  “疼吗?”

  “打麻针哩。”

  “多少钱?”

  “三寸见方,六百块哩,给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着,回村统一交,都给我丢了咋办?”

  司马蓝用笔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从他们头上走将过去了。时光流水样叮叮当当。瘦医生又唤,下一个──司马蓝用手指一下蓝柳根,说你。蓝柳根进去了,杜狗狗出来了,一只手拿着一沓新钱,另一只手橹着一条裤腿,露出了一段洁白的纱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窗帘样挂了红亮的喜悦。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二寸半,五百。交给你吧村长?”

  说:“分开拿着保险,回村了统一上交。”

  司马蓝在手心上又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又从他们头顶上滑去,时光如抽走的白绸样有细微的声音。瘦护士又唤,下一个──司马蓝又指着蓝扬根,说扬根,该你了。蓝扬根就起身进去了。蓝柳根出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沓钱,一之手撸着裤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洁白,一瘸一拐走来,脸上飘着一层浅笑。这当儿村人有的在打着瞌睡,烟头还夹在手上,有的给孩娃喂奶,一摇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谁睁开了眼睛。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你先收着,分开拿安全,回村了统一交。”

  司马蓝再一次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数字,太阳就再一次从他头顶滚去,有了轮子轧在石子马路上的声音,连人的牙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起来。瘦护士在那边叫,下一个──司马蓝摇醒了杜柱,该你了。杜柱进去了,蓝扬根出来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钱,一手撸着一条腿,露出一段云一样的纱布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平平淡淡,到村人们这儿,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日光睡觉,没有一个醒来,只司马蓝一个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问多少钱,答说不多,三百八十,司马蓝在手心上记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处,拉过一卷行李,歪头一枕睡了,鼻息声又粗又重,像一段进进出出悠荡着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极,天空中不见一丝尘染。教火院的宁静,如同山脉上的旷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声,如从旷野上传来的牛叫声一样,黄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荡。司马蓝看了一眼村人,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头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条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触到伤处,裤子都还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春初时,阴坡上未待化尽的积雪。女人们抱着孩娃相互依着睡觉,衣襟都还敞着,乳头儿如枣核样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样白白柔柔。

  空气里有一股浅黄色的药水气息。病房那儿,不断有烧伤病人从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对一地抬进抬出。每抬出一个,司马蓝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数字,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蓝豹的皮,七百块钱,重伤,三寸半;再抬出一个,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马榆的皮,三百五十块钱,轻伤,才一寸半多一点。又抬出一个人,一千块钱,五寸见方的皮,这么大的一块,半块蒸馍布似的,补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进抬出一个人,脚步声都急切而又凌乱,重锤敲鼓似的。又扭头看村里人们,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摇,说该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过的瘸着回来,无言无语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扑面而来。日头已经正顶,金黄中隐含了紫红,热得使人身上犹如蚂蚁爬动样酥痒惬意。司马蓝感到左腿切过皮的伤处有凉凉的流动,撩起裤子看了,见有血水从纱布上渗将出来,拿出那瓶中草药熬下的止痛药水,看仅还有盖子底儿深浅,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过皮的大腿,犹豫一阵,把裹在大腿的纱布掀起一个小口,将药水顺口儿倒了,把瓶子扔到了远处。教火院的安静深厚而致远,药瓶子炸响的声音在半空脆烈烈。这时候有一个人醒来,用手扶着白腿,脸上呈现了狰狞,仿佛被火烧了一样。

  司马蓝说:“开始疼了?”

  那人说:“有止痛药水没有?”

  司马蓝说:“瓶都扔了,你忍点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时,却哎哟──哎哟──哼叫起来。他的叫唤匀称而又细微,如抽丝一般。司马蓝说你叫啥儿?皮还没有卖完,你一叫引来一片叫声,谁还卖皮?那男人就不叫了,双唇绷成一直线,眼珠瞪得又圆又大,把腿上发作的疼痛鲜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这当儿,切皮房门口的瘦护士从走廊里出来,在天空下开始伸了懒腰,胳膊举在半空,像要把日头抱下一样。司马蓝望着他问,再去一个?瘦护士说一个也不要了。司马蓝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样悠长,问是歇一会儿再去?

  瘦护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个也不要啦。

  司马蓝回头数了数人数,

  ──还有五个没有卖呢。

  瘦护士说:“等以后吧。”

  司马蓝唤:“你有那么多的烧伤病人。”

  瘦护士嫌他罗嗦,便不在理他,开始在日光下做广播体操。司马蓝从地上站起来,朝瘦护士那儿走去,到那儿说村里走了一夜,还有五个男人身上没割掉一点皮,总得让他们卖下一块半块。护士就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说剩下不植皮的病号,都是乡下的农民,不做生意,又没地方报医疗费,烧得再重都不愿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儿。

  有一个大夫问:“不要钱你们愿意切吗?”

  司马蓝说:“卖的是人皮,又不是猪皮羊皮树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护士告了别,道了谢,扶着从皮房最后走出的一个男人面从那儿走回来。这男人到村人前时,不小心一只脚踏在了一块砖上,伤腿一震,疼得炸出一声惊叫。这一惊叫,睡着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着腿,咧着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风样刮过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着腿,感到红血淋淋的疼痛从大腿的骨髓深处冷丝丝地浸到了皮层,又从皮层跳跳荡荡回到骨髓深处。这么来回着,周旋着,每一个男人的伤腿便颤抖起来,半青半紫的哭唤像雨夹雪那样铺天盖地了。顿时,那些睡着的三姓村人。都睁开了眼,几十个男人都用双手扶了伤腿,感到割皮处的血疼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了。于是,随着一个人的哭唤,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浑浑浊浊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哟──疼死我了的唤像冰雹样砸在了教火院。一个院里塞满了丑陋的哭叫。女人们都忙着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们看着从自己父亲嘴里吐出的一条一条紫块斑斑的哭,惊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许多。目光是一种血红色,空气被哭声冲撞出一个个旋涡似的气流。一时儿,秋暖荡然无存了,气候寒冷起来。所有的人都问司马蓝还有止疼药水没?司马蓝立马在一片哭声中间,说没有药了,都是大老爷们,不能忍忍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见蓝姓一个叫蓝菊的姑娘扶着六弟司马虎,像做妹妹的扶着哥一样。他有些感动,心里的暖流水浸浸地散开来,想这蓝菊嫁给六弟倒不错。司马虎没有哭唤,他脸上被痛逼出的汗珠在阳光中血滴一样,砰砰啪啪落下来,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发抖一样颤巍巍地晃。能听到女人们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唤缝隙的走动声。像从灶房门缝挤出的一股股暖流儿。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层薄白的云,忽然卷成黑色,慢慢朝着这边游移着。司马蓝有些心慌了,垂着的双手,汗湿淋淋如煮了一模样。大夫们都从病房里跑出来。院长站在教堂楼的二层朝着这边望,唤着说哭什么哭什么呀惊天动地,卖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来卖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块儿就给你们二百块钱吗?院长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这么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吗?杜狗狗扶着腿从围起来的人群这边滚到那边去,边滚边唤说,疼死我了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卖皮子,可你们二十七、三十七的却还没有卖。司马鹿咋就不去卖皮子?就因为他是村长的弟弟呀。滚到司马蓝的脚前时,司马蓝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说十七还算小呀,你就卖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时跟着我爹卖了七寸见方连一声唤叫都没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着司马蓝,说一寸半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卖了七寸给我们家盖了两间瓦房屋。

  司马蓝吼:“你要钱花啥儿?”

  狗狗说:“我十七岁了,我该娶媳妇成家了。”

  司马蓝愕然不语。

  疼痛的哭声五颜六色地在半空冲撞着。村里的女人们多都抱着自家男人的伤腿像抱孩娃样揽在怀里,落着泪说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儿,男人们就吼,说我日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块皮活生生从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吗?顾不上卖皮的钱了,有的就把钱扔在地上,盯着身边的大夫说,给我打的麻药少吧,咋就一转眼就疼得钻心呢?大夫对着十几个男人的大叫,说都别动弹,都别哭唤,越动越叫就越疼。可村里人没有谁听大夫的话,依然趴了一地,滚了一地,哭声叫声一院满天飞。整个世界都堆满了三姓村人青白亮亮的哭叫了。

  司马蓝立在那哭叫的中间。

  瘦护士说,又哭又闹以后你们还卖不卖皮子了?

  司马蓝从地上捡起了谁丢的几卷钱,看了看哭作一团的他堂弟,过去说真疼假疼?他堂弟望着他,说不疼我会哭呀?司马蓝忽然手起手落,一个紫红色的耳光掴在了堂弟的脸上,说我腿上割了六寸见方,你还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儿惊惊怔怔捂着脸,瞟着司马蓝,听着半空中从他脸上荡起的耳光的余韵,一时间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样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儿。

  也居然这耳光如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砍断了。

  立时弱减下来直至寂静的哭声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无声无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司马蓝,把哭唤断然截止了。

  日光已经偏西。司马蓝说谁他妈的也不用哭了,卖皮子的钱我都记在手心,你们都领着孩娃媳妇到城里去吧,无论卖多卖少,每家可以为自家花掉十分之一,一百块可以花十块,剩余的十分之九回村里一律交公去修灵隐渠。话到这里,司马蓝抬头看了日色,回头望了村人们,说都上城里赶集去吧,去给孩娃媳妇扯扯衣服,买点萝卜咸菜。

  村人们不动,目光一杠一杠硬着。

  司马蓝说:“都走吧,教火院又不是家。”

  蓝柳根扶着腿站起来。

  “村长,一百只能花上十块?”

  司马蓝说:“五百就能花五十还少嘛!”

  杜柱抬头问:

  “要是舍不得花呢?”

  司马蓝想了想,说:

  “横竖有十分之一归自己,不花了自落。”

  蓝柳根便先自瘸着走了,一手扶着腿,一手扯着他的女儿。他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包袱,对人说她要扯个布衫穿穿,说她已经六年没有扯过布衫了。

  柳根也领着女人、孩娃走去了。

  三姓村人就都脱线的珠子样一家一家走掉了,瘸瘸拐拐,虽还有疼痛的哎哟,却没有了刚才一世界的哭唤,脚步轻轻绵绵,哼叫声落叶样飘在身后。也就转眼之间,村人们鱼贯着瘸出了教火院,溶进了门外马路上的人群中。

  五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来。大夫和别的闲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楼的影子静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马蓝的脚前。医院里又恢复了它的宁静。留下的只还有司马一家,司马虎被五哥司马鹿搀着站在那儿,说四哥,你卖了六寸见方,一千二百块,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块,不上街花了它?

  司马蓝说:“买啥?”

  司马虎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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