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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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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村里许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这么死的,死后也这么菜青舌长,心里镇静一下,便替杜桩冤枉,想同来的少年大家都还好些,不给钱也不过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块皮子,没啥儿大不了的,可杜桩却被人家割了两块。两块都如白菜叶儿一样大着,整整半张大腿。想单是腿皮也还好些,可还有那六块钱,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哟。

  他想,换了谁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着杜桩的尸体去讨要那皮钱算了。

  司马蓝就拍了一下杜桩脚下睡着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别人。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从门口拍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待又回头到了门口,司马蓝直起身子,借着亮光,看着屋里那十张惊呆的面孔,说都呆着干啥?把杜桩从梁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门口去,人都死了,看他们还能割了咱们的皮子不给一分钱。说不多少给些,就把尸体丢在他们走廊上不要哩。

 


 
第二十九章  
阎连科  
 

  一

  雪是已经融化将尽。耙耧山上无比清明,放去一眼能望十里八里。抬起头来,连半空飞鸟的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司马蓝领着少年们还没有从县城回来,依着往日的生意习惯,买卖顺了,来回也就三天四天,就是买卖不顺,也不过五天六天罢了。

 
  然他们已经去了九天。连杜柏去城里寻找都已三日。

  焦急的村人在日出或者饭后,总要站到梁上朝着山外无尽止地探头张望。每当山梁上有人走过,就要问你见没见我们三姓村的十几个孩娃?

  “干啥去了?”

  “到县里的教火院卖皮去啦。”

  “没见哩,我们只到了镇上。”

  就依旧地站到高处等着,把脖子拽得又细又长。至第十二天午时,太阳红在梁顶,人都等待了烦心,不再往梁上去了,却忽然听到山梁上有叮当哐啷的响声。是了司马蓝、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司马鹿、司马虎、一行十余少年,每人拉了两或三辆车子,车上还都装了铁锨、铁镐、杠子、绳子、铁钎和镢头啥儿。他们把一辆辆车子栓在一块,组成一个车队,瘸瘸拐拐,远远看去如同在山梁上爬着的一条伤龙。在那龙的后边,是由杜柏拉着的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油黑的光色,一看就知那棺材是上上好的。

  事情原来果然是因了杜桩的死,弄了一个极好的结果。把尸体抬到病房的走廊上去,医院立马就乱了营阵,院长、医生、护士都慌了手脚,连补皮的烧伤病人,都感到意料之外。求少年们把尸体抬到医院外边,他们就是守着青尸不理不睬。终于僵持到了来日正午,从医院外来了一个中年,把司马蓝叫到病房外,说听说有人上吊死了?司马蓝说他身上被割的两块皮比白菜叶儿都要大呢。说听说你们要用这卖皮子的钱买架子车、铁锨、铁镐是不是?司马蓝说全公社的劳力都要到我们村翻地换土,说这么多家什咋办呢?那人就说要这样你们就早说,我是县水利局的负责人,我领你们到灵隐河上游的灵隐寺水利工地上,想要啥工具你拿啥儿工具就是了。那人就果然领着他们,穿过县城五里有余,到了一个停修的水坝上。水坝上有一片柳林,柳林里到处都是闲歇狼藉的车辆、锨镐、绳子和铁钎。那人和看工地的人说了几句啥儿,车和工具竟任由他们挑了。冬天时河水小,河边的薄冰晶莹如玉,水流声清脆欲滴。司马蓝望着那上百辆四处停放的架子车和随地搁着的锨镐,说我们随便拿吗?那人说只要你们赶快把那尸体运走。司马蓝说,你们不再赔我们一口棺材?那人说你们多拉些车子到县城卖一两辆,不就是一口棺材!于是放开胆子,捡车胎新,车条紧,车轮转得流利的车子每人拉了两辆,再把那些半旧的锨镐装满几车,便喜出望外地离开了工地。这样一次意外的收获,正是蓝百岁死了之后,司马蓝做了村长那豪壮行动的开始。离开工地走时,身后白色的水流声,多少年都流淌在司马蓝的脑海,使他在看到翻地换土的败定那一刻,脑子里水津津地生出了把这流水引到村落的绿色念头。至此,也就又一次决定了三姓村更为惨烈久远的生命旅行。他们一行人拖拉着车子和工具,沿着一条柳林沙堤回走的脚步声,轻捷而喜悦。

  说:“妈的,杜桩哥死得值了。”

  说:“卖最好的车子,买最好的棺材。”

  说:“日后我们这儿谁死,都摊不上这么好的棺材哩。”

  说:“你们愣啥儿,快把那棺材抬到车呀。”

  回到村落时,是第十二天的正午时分。村人们都在家里烧饭。街胡同里流动着温暖的宁静。有鸡在日头地里朴楞着翅膀刨食。牛在桩子上栓着,嘴下放了一筐干白草。他们踏着宁静到了村头,有意无意把车辆弄出了许多冷白白的咣当。就有人从家里跑将出来。有人在村街唤了起来。立马村头便堆满了村落的人们。就都听见十八岁生了杜桩、二十四岁守寡的杜桩的母亲,哭叫着拿头朝那漆黑的棺材撞过去,蓝百岁一把抱住她,厉声说他死了给村里换这么多工具有啥儿不值啊。

  女人哑怔怔地立在了棺前。

  “从今天开始,”蓝百岁对着村人们说:“杜桩的娘可以一辈子不下地翻土换地啦。”

  “外村劳力来了以后,”蓝百岁大声地唤,“村里首先安排翻杜桩家的自留地。”

  蓝百岁最后走到一大堆的村人前,说:“你,你,还有你,今儿后晌就去给杜桩挖墓去。”

  蓝百岁亲自把杜桩的棺材朝杜家里拉去时,村人就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杜桩的娘跟在那车后,自己把哭声压成细细的扁条儿,扶她的人就轻声宽慰道,别哭了你,杜桩是为了村落死去的,村里不是已经把他和外村的烈士一样看了嘛。说,你看那棺材,司马蓝说是卖了两辆洋车换来的,桐木板,柏木档,自我记事就没见过村人有谁死后用这么好的棺材哩。

  杜桩的娘便停了悲戚说:

  “他才二十呀。”

  “倒是可惜了这年龄,可人死了又不能活过来。”

  “我把他娶媳妇的被子刚缝好……”

  “那是因为是人家闺女没有和你一样守寡的命。”

  黑的棺材拐进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村街上人群散尽了,卖皮的少年们都回到了自己家里去。有人开始从院里端着饭碗走出来。司马鹿和司马虎瘸在母亲的身后先走了,司马蓝和杜柏留下来把车辆、锨镐归整到村头牛槽边的空地上,整完时,杜柏眼巴巴地望着司马蓝,他说表哥,下批该轮着我去教火院卖皮了,你只要对村人说问大夫说我的皮子不合适,我就可以不去了。

  司马蓝乜斜了一眼杜柏,说你看你那熊样儿,连我十四岁的兄弟虎都不如哩。

  杜柏说:“只要不让我去卖皮子,我能让我妹妹竹翠嫁给表弟司马鹿。”

  司马蓝盯着杜柏的脸:“我两个兄弟卖皮就像卖白菜叶样不当事,在村里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杜柏脸上噼啪一声白下来,便转身回家了,司马蓝追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走去老远,还大着声音叫:“不卖皮就不翻你家地,不换你家土,让你一家人还是短命鬼。”

  二

  翻地换土的事没有卖皮换车的事情顺。家家都备下了许多柴禾,空房和床铺,公社的卢主任却蔫下无声无息了。差司马蓝去镇上看了看,回来说镇边上的梯田,果然和城东的水坝工地样,狼狼藉藉,空旷无人,只有一些要倒未倒的棚帐还歪在山坡上。说之所以卢主任还没领着外村劳力来干活,是因为卢主任媳妇有病,家里离不开。季节已经过了打春,天气明显转暖,算一算时日,倘若卢主任不立刻领着人马到来,怕再过一月左右,春天来了,农闲悄然而过,那时候是想来也带不来上千人马呢。

  蓝百岁急得嘴上出了潦泡。水亮水亮。

  司马蓝想了一阵,说该派个人去卢主任家里帮着些忙,蓝百岁就依着司马蓝的话,派了自己媳妇的妹妹,去了卢主任家,说是给卢主任送个帮手,好使他能腾出身子,立马把公社的人马统领到三姓村。然那女人仅去了两天就随后返回了。

  问:“咋回事儿?”

  说:“我太笨呢。”

  问:“咋个笨法?熬药洗锅都不会?”

  说:“我弄打了一个药锅。”

  蓝百岁长嘘短叹一阵,出门敲了村上的铁钟,把全村的媳妇召集在树下,说谁愿意去卢主任家里?把卢主任媳妇待奉好了,卢主任就领着人马来翻地换土啦。媳妇们有的端着饭碗,有的腰上还系着围布,脸上的锅灰都未及擦去,还有的身后跟着孩娃像跟了一只饿极的小狗。她们在老皂角树下彼此看看,却终于没有一人说愿去待奉人家。一个个问着过去,要么说没有一件好的衣裳,能去人家家吗?蓝百岁朝说话的女人看了,果然是一身破烂,袄上的棉絮花开花落,就叹了一声作罢。再问下个女人,她正奶着自已的孩娃,不消说也是不行。目光往另一女人身上搁时,又见她长得丑极,矮小如团。半是侏儒,半是好人,最后就把目光落在了杜岩的媳妇身上,想她倒是清闲利索,人刚三十出头岁,穿着干干净净,家里不见有啥儿拖累。

  他说:“你去吧?”

  她说:“我去也行,我去了就不能让我孩娃杜柏去城里卖皮。”

  权衡得失,便应承下来,决定由女人司马桃花去了。司马桃花说没有新袄我如何去卢主任家?我去卢主任家也是为了全村呢。司马母亲就把珍藏的那件红袄从箱底取出来,艳红簇新,司马桃花一穿,她一个整人都红得有些夺目了。

  司马桃花跟在蓝百岁的身后,日升时候出村,光亮刺目绚丽,照在袄上,司马桃花就如一团跳荡在山梁上的火球。去送行的村人就冷丁儿发现,这女人年龄一下小了许多,且原本是伶伶俐俐的一个人哩。就惊奇这么多年过去,如何就没发现这女人的小巧玲珑,说话叮当,如城里人家里摆的闹钟。她从司马蓝的母亲身边走去时,司马母亲悄声说,你穿着我的袄要爱惜一点,说不定我死了得拿它做寿衣哩。

  司马桃花淡下脚:“我会小心哩。”

  就如一团火球样滚到了山梁上,朝耙耧山外滚去了。

  公社卢主任就住在公社的后院,媳妇得的是伤寒,终日间咳嗽不止,人儿面黄肌瘦,似乎风一吹就能把她从地上吹起来。蓝百岁领着司马桃花到了时,卢主任正在县上开一个紧急干部会,媳妇要吐痰,把一个瓦盆放了半盆柴木灰,那痰就吐在灰盆里,待灰盆痰满时,他们就到了,就忙不迭儿把那灰盆倒了去,又弄些柴灰放进了盆子里。

  两天后,卢主任从县上开会回来了。

  又两天,卢主任领了几个干部就到了三姓村,选了三间干净朝阳的房子住下来,说那三间房子是了指挥部。半月后,三姓村就沸沸扬扬,人山人海了。蓝家、杜家、司马家,三族的各家各户,都住满了外村二十至五十岁的劳动力。都一家人集在一间屋子里,把上房的另一端,及厢房,门楼及不用的牛屋马棚全都腾出来,让外村人们搬进去。没有床铺的打地铺。打地铺把场上的麦秸用光了,就用豆杆、玉蜀黍棵铺在地上当床睡。就这样外村人还挑着行李,推着车子,车子上插了红旗,从几十里外朝着三姓村落,潮潮浪浪涌,整整一个月,山梁上都响着车子轱辘的酱色叽咕声和扁担起伏的青白吱哑声。梁道上腾起的灰尘,合起来比三姓村有史以来刮过的风尘都要多。至尾终于没处睡了,卢主任就让后来的住到村街上,在避风处搭起的棚子下。

  “住在外边要冻死人的呀。”他们抱怨说。

  “谁让你们迟到这么多天呢,”卢主任板着瘦脸问,“不知道这里是要成县里抓的试点吗?”

  将成为县里试点,是卢主任在县里的干部会上商讨的。县里的试点,自然要比公社的试点热闹非凡。初三那天,在山坡上举行了试点破土仪式,整个山坡上都鸦鸦黑下一片,灿灿红下一片。各村的红旗插在山地上,不远就是一面,不远又是一面,在风中响出猎猎之声。各村的男人们,站在自己的那面旗下,庄严肃穆得无以言说,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大修一次梯田,而是弹弹炮炮的血战。卢主任站在用架子车拼起的台子上,用一个铁皮喇叭放在嘴前,把这次修梯田的意义说得紧系着国家危安,听的人都目瞪口呆,顿感来这儿干活是一次荣誉,是了不得的伟大。当卢主任宣布开工时候,三姓村便放了一挂千响长鞭,噼里啪啪地把各村人都送到了分定的地块。真没想到,翻地换土的日常农事,也会这么龙腾虎啸。满山遍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干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镢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粘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镢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荡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干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意。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杆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黄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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