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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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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四个孩娃儿,村子就慢慢没有村子了。她说杜村长,你看看我的手脖儿,看看那肉头是咋样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马叶就手腕伸到村长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洒下一地。初冬的潮气,在日光中噼噼剥剥化散着,微小的声息像升腾的水蒸汽。司马叶撸起红夹袄,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长面前,手腕上捆绑过的绳痕,叽叽哇哇跳出来,又青又紫蛇样爬进了村长的眼睛里。

  司马叶说,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烂得和坏桃坏梨一模样。

  村长没说啥儿,他从地上站起来,咳了一下,像含着一口痰样,从女人们身边回家了。

  司马叶追着他说,你别走呀村长。

  豁嘴媳妇唤说,拐子哥,你没让村人活过四十岁的能耐,你就把村长的位置让出来,光让女人生娃算啥儿本事呀。

  杜桑哥,这时候半天不说话的蓝百岁的女人梅梅说话了,他说我已经生过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岁就听你的话,求你给他说一句,别让他夜里缠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墙角不敢睡觉呀。

  往家里走着的村长听到梅梅的话,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马叶就都往前追过去,一齐说你别走呀村长,你做村长的心要公,别单单护着你家儿媳妇,像儿媳妇是你床上的人一样,生两胎就让歇窝了,可我们四胎、五胎还不能歇身子,村长杜桑立在村后的胡同口,脸色霜白,双唇绷成一条紫青的线,仿佛稍微一松会有一口东西从他嘴里流出来。看见他的儿媳妇司马桃花这时从胡同走将出来了,她是听见了吵骂走来的,走到公公身边,她淡下步子,听了几句女人们的骂,就忽然朝公公身后的三个女人跪下来。妹们嫂子们,她说不是公爹护我呀,是我男人杜岩没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药才让我怀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们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里借别的男人哩。

  三个女人立在村长身后哑然不动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静得如枯井口儿一模样。

  村长杜桑望着下跪的儿媳司马桃花,忽然低下头,有一口污血从他嘴里流将出来了,顿时,山坡上和村头漫满了血腥气,死就像汗湿的衣裳样贴在了村长的前胸后背上。

 
第五十章  
阎连科  
 

  村里又有许多女人怀孕了。

  井台上、牛圈里、碾道和磨房,还有河边洗衣锤衣的石头旁,你都能看到女人挺着半大的肚子在忙乎。冬闲的日子里,男人就到后坡的阳地去晒暧,见老村长还没从家起床到这儿,相互问些景况,坐一会就去崖上找那落了叶子,果却还挂在刺枝上的红酸枣。到崖下找那果虽落了,却还没被风干的小枣儿。到有一天,村前村后,都找不到酸枣了,腊月也一步一  
步靠过来,一片男人就集中在坡地里,晒着嗳儿,捉着虱子,计划着日子了。

  说,快过年了呀。

  说,该给娃们添件新衣裳,也得给媳妇买些啥儿了。

  说,再去卖一次人皮吧。

  说,是该了,二年不去都不知道那教火院是啥儿模样了。

  说,该带上娃儿们去长长见识呢。

  司马笑笑说,对,把三岁以上的娃儿都带去,让他们看看卖皮是咋样一会事,过些日子老村长死了,照村长的吩咐,再让他们陪着死尸睡几夜,他们就算长成大人了。

  这是司马蓝、司马鹿、蓝四十、竹翠等这一茬娃儿第一次经历卖人皮。

  日子选在黄道日的十一月二十三,一夜的修理担架,调配药水,打捆行李,烙制干粮,把杜岩留下照顾死至门前的老村长,别的男人天一亮就领着孩娃上路了。村里的牛车扎在村口,所有的铺盖、碗筷、铁锅和七七八八的零碎都码坯一样码在车板里,五副椽子担架捆在车板尾,孩娃们像串的冰糖葫芦一样挤在行李上,就和留在村里女人、村长告别了。

  那时候日头在东山刚显红,有细微的响声从东梁那边传过来。坐在车栏边的司马蓝说是啥儿声音呀,他的哥哥司马森说是日头出来了,是日头从山缝挤着出来了。他就把目光投到东山梁,果然看见两个山峰挤在一块儿,留下门缝那样一条窄缝儿,日头就一滩血样从缝里流将出来了,汤汤水水,把两个山峰都染成血浆了,把东边的天空映成酱色了。他嗅了一下鼻子,闻到的是过冬小麦的青藻气,他说日头咋和血一样?咋不是圆的呢?车下的大人就把目光又冷又硬地投过来,男人们不说话,车旁的女人们嘟嘟囔囔盯着他。

  父亲说,再说一个血字,我撕烂你的嘴。

  司马蓝不知自己出了啥儿错,孩娃们也不知道出了啥儿错,都把目光从血浆浆的日头上收回来,看着自己的膝盖或看车上的啥东西。这时候村长从车后走到了车前,他原来丰润的脸转眼之间不见了。留在脸上的是高低不平的骨架子,颧骨像有一天终会从那儿掉下来两块石头样,而眼窝的深陷又像两眼窟。村长说大人们是去卖身上的皮子哩,谁都不能说流血掉肉的话,谁都不能说死死活活的话。于是,孩娃们似乎懂事了,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了,脸上立马庄重了一层灰暗。

  村长说,上路吧。说完他就由儿子杜岩和儿媳桃花扶着原地坐下

  了,像一捆草散在地上一模样。

  柳根他爹就扬起牛鞭了。

  牛车就叮叮铛铛出村了。

  送行的女人们,就都泪水满面,交待说早去早回啊,说有人买了就卖,没人买了拉倒;交待说卖了皮子,啥也不买也得进城买些染料,给孩娃煮染过年的衣裳哩交待说,从城里回来,一定记住买包针,家里的缝衣针没有了,说钱多了再买几根锈花针,几尾绣花线,说你们到底去几天,说个准日子也好到村头接接呀。

  就有男人不耐烦琐了,说我这次就得破伤风死了呢,你不用接我啦。

  说这话的是蓝百岁,他话一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女人们便闩夜门一样不见言语了。

  就算告别了。

  男人们走成一堆,在梁路上踢踢踏踏,牛车跟在他们身后,铁轮子从路面礓石上轧过去,把孩娃们像筛糠一般摇晃着。司马姓的坐在车左,蓝姓的坐在车右,杜姓的坐在车中,他们都袖着双手,流着冬冷的鼻涕。这是他们第一次跟随大人们走出耙耧山脉,第一次去经历割卖人皮的庄重人生,他们怀着血淋淋的新奇和心跳,看着车子走出很远的梁路,女人们还在村口招着手。

  司马蓝有些可怜自己的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了,他不知道男人们为啥儿在牛车前边,把手插在怀里取着暧,看着地里旺势的小麦,又说又笑,很快就把送行的女人们忘到脑后了。而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们,却把手扬在半空,像挂在日光中的枯枝,不停不歇地随风摆着。

  他也把手在空中摆了摆。

  一车的孩娃就都把手在半空摆了摆。

  黄道吉日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好天气。卷在梁下沟里纤薄的白雾,在铁轮的辗轧声中,慢慢地散开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血浆一片粘成了红火一团,升到东山顶上,先还和山顶扯扯连连,后来叽哇一声,就跃上天空和山脉脱开了。一个世界金光灿烂了。一杆一杆的光芒使山梁上暖起来,送行的村人很快成为一片黑点,司马蓝把眼睛一眨,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大人们在车前依然又说又笑,不时地回头招呼一下车上的孩娃们。而车把式柳根爹,也不知什么时候,一跃坐在车前,把鞭子往车前一插,袖着双手,居然就眯着双眼悠悠然然睡起来。

  世界越来越大了。

  天空也越来越阔了。

  日光中出现的村落,远远看着,像谁随意从天空抛下的一件衣裳挂在山脉上。

  牛车跟在大人身后摇摆不止,一串一堆的叮当声撒了一路,直到日升几杆,又将近平南,才停在一个村头,架锅烧了开水,吃了干粮,又继续沿着无头无尾的梁道赶路进城了。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耙楼山脉并无多少差异哩,男人们也是扛着锄下地锄冬麦,挑粪施冬肥。女人们大冷天也到河边洗衣裳,怀孕了也挺着大肚在村头拾柴禾或在门中带孩娃。狗的叫声也一样汪汪汪带有土黄色,牛哞声也和浑浊的河流一模样,就是连路边的坟地,也都是圆圆的土堆,堆顶偶而还压着一块去年清明上坟的旧纸。天空似乎蓝了些,可在村落里,有时还能遇上比这更蓝的天,蓝得似乎从天空噼噼剥剥掉颜色。唯一不同的,是这儿的怀孕女人少了些,不像村落那样儿,女人们说挺起肚子时,一夜之间发酵的面样全鼓胀了。

  委实没啥儿更为新奇的。

  正头顶的日头似乎暖得厉害几分罢吧。

  孩娃们就都在车上相互依着睡着了。

  到一个集镇时,牛车停在一家饭馆前,每人吃了一碗酱面条,从饭馆出来看见镇街的墙壁上贴了许多红纸,红纸上写了碗一样大的字,问饭馆的掌柜说,墙上写的啥儿呀。掌柜说合作化了呀,实行公社化了呀。孩娃们并不关心什么是合作化,什么是公社化,倒是大人们愣在饭馆的厅子里,脸上僵了痴怔,说土地都合到一块了?各家的耕牛都算公家了?连犁、耧、锄、耙也都要放到一个仓库吗?那老板就把眼睛瞪大了,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口音和我们这儿都一样,咋不知道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我们都实行合作化二年了,公社也都开始热火朝天了。大人们就不再说啥儿,不再问啥儿,默默走出饭馆了。

  一路上男人们都默不言声,一脸的黑天和黑地。

  一路上男人们都不时地一声十里长叹,显得凄楚而又哀凉,直到过了一座石桥,司马笑笑才冷丁儿从嘴里炸出了一句话,说我操他奶奶,三姓村的人就不是这世界上的人了嘛。这话又冷又硬,像冻了十冬九寒的青冰凌,哐咚一下从他嘴吐出来,走成一堆的大人们都当地一声收了脚,站在路上盯着他。司马笑笑却谁也不看,独自朝前走了,把别人和牛车上的孩娃哩哩啦啦丢在了身后边。

  孩娃们是顾不及那么多还未到来的人生的。他们依然在车上睡得香甜无比,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胸前的袄襟给湿了。到了日将落山时,大人们把他们叫醒来,他们发现世界变得不同凡响了,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山脉无影无踪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铺在落日里。

  城墙又高又大,一尺多长的砖垒有两丈高,凡有墙角的地方,角线连一点都不歪。白色的砖缝儿,绷得和丝线一样直。城下的护城河,水有淹脖子深,水面上的水藻枯腐了却还照样泛着青黑色。从环城路上走过去,那些拉着挑着煤球的城里人,每一开口说话,声音就脆得如耙耧山脉上少有的苹果和梨。

  原来城里终于是和耙耧山脉两个世界哩。这里果真有楼房。且还有三层的大楼房,人可以站到窗外的阳台上,放眼把半个县城都拾进眼睛里。孩娃们的眼睛开始啪啪啦啦眨动了,都瞪得球圆了。他们立在牛车上,把睁累的眼睛揉一揉,让城墙、楼房、行人、关了的店铺门,死蓝的护城河和城里背书包的孩娃,都从他们的眼睛里边走过去。让城东的教火院缓缓慢慢走过来,他们就看见,司马笑笑早已经独自站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前,于是就都听到了割皮的刀子声,清利利地颤抖着响在了他们的耳边上。

  割皮是在月未二十六的前响。他们在教火院等了整三天,白天在教火院里游来逛去。夜里就睡在一间仓库,吃饭在教火院外面刚收过萝卜白菜的地里架锅自己烧。三天的日子,对大人孩娃都是漫长的煎熬,尤其到了饭时,教火院对面双羊肠汤的膻香味,油光光地弥漫在空气中,孩娃们对冷硬的干粮、菜汤就索然无味了。他们跟着风向追着羊肉汤的香味跑,风朝东吹时,他们就在那凌晨肉饭馆的东面盯着半空的膻香味,鼻子的吸声如城里那些打开后流不出水的水龙头。到风向西吹时,他们又跑到饭馆西边,拿手去空中抓那膻香味,用舌头去舔沾在手掌的红油腻。司马笑笑看不过去了,一掌一个地打了五个孩娃的屁股后,去那饭馆帮人家洗了半晌锅碗,端回来一碗羊肉的汤水,给九岁的司马森,八岁的司马林,七岁的司马木、四岁的司马蓝、不足三岁的司马鹿各倒几口,又各舀一勺菜汤,五个孩娃就泡上烙馍,吃得山呼海啸,香飘十里。村里的人们,各家围着一个野灶,都在空荡的冬菜地里煮饭,别的孩娃看见从蓝家那边飘过来了油香,眼就大起来,端在手里的饭碗僵在半空不动了。

  三岁的蓝四十端着白菜汤泡馍从自家的锅灶那边走来了,他说蓝哥,你过来,司马蓝就端着他那被稀释了的双羊肠汤走过去,两个孩娃站在一条菜畦上,四十说你那羊肠汤让我喝一点,长大我就嫁给你。司马蓝说喝多少?她说喝一半。他犹豫了半晌,就给她碗里倒了一半羊肠汤。这时候跟着本家叔来见识卖皮的表妹竹翠竟站到了他身边,盯着他两个,眼里的光亮噼噼剥剥响。她说蓝表哥你是我表哥,你不把羊肠汤给我,你咋给她哩。司马蓝望望竹翠,又望望碗里,一仰头把半碗汤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

  竹翠哭将起来了。白哗哗的哭声唤来了她的堂叔,堂叔拉着她的手,到司马笑笑面前去,说你还是她亲舅哩,分羊肠汤时咋就把竹翠忘了呢,你还配她给你叫舅吗。

  司马笑笑一言不发,走过去啪地一下,打了司马蓝一个耳光。又回身夺过森的碗,夺过林的碗,夺过木的碗,夺过鹿的碗,四声哗啦,把那羊肠汤全都倒进了菜地里。一时间,空阔的菜地里哭声一片,羊肠汤水花四溅,大人们都木木呆呆,孩娃们哇哇啦啦,正在不可开交时候,竹翠的堂叔开口说,你司马笑笑摔碗倒汤是想给我难堪吗?说不就是你去替那店里的小二洗了碗了,小二给你偷出了一碗穷汤嘛,我去给他主人磕个头,还怕求不出一碗羊肠汤?说着就拿上碗去那羊肉饭铺了,到那饭铺门前给小二磕个头,又给掌柜的磕个头,说了几句啥,果然就端了一海碗羊肠汤走回来。那羊肠汤的面上漂着黄烂烂的油,白淋淋的葱花,升腾着的热气,因为油腻沉沉重重到半空好久不肯散开来。回到菜地里,他二话不说,给自己孩娃倒了小半碗,剩下大半碗分给了杜柏和竹翠。

  于是,空菜地里的哭声没有了,孩娃们的眼睛炽炽白白了。人群死一样的静,老远一个架起的石头锅灶下,火苗叫得和鞭子一样儿,锅里玉米生儿的跳腾,白菜萝卜的碰撞,响得撕心裂肺了。这当儿,蓝百岁啥儿也没说,挨个儿抚一下九十的脸,八十的脸,七十的脸,五岁的蓝六十的脸,四岁的蓝五十的脸,,到教火院里把一床新被子背出来,到羊肉饭铺去一阵,那被子不见了,端回半盆羊肠汤。

  柳根他爹脱掉一件夹袄去了羊肉饭铺,端回来两碗羊肠汤,还提了两根羊骨头。

  杜桩他爹脱掉棉袄,单穿一件布衫去了饭铺,端回两碗羊肉汤,还提了两个烧饼还有半斤炖羊肉。

  蓝长寿从儿子脖子取下了镀银项圈,过去换回两碗羊汤,四个烧饼还有半只羊头。

  菜地里油亮的膻香雾雾腾腾,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丝一线缠绕着,像麻麻乱乱锈花线。大人们惊天动地的喝汤声,孩娃们低头啃骨头吃肉的细碎咀嚼声,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风,一世界就都成了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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