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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还魂记-夏夜鬼故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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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里到底藏了多少鬼?为什么我听不见看不见觉察不到?但他们却是无处不在的,罗意在我身边飘着,神情警觉,不时窜出去抓一个鬼,有的“嗷”地叫一声就跑了,有的钻出来瞄我一眼,用狐疑的眼光看我一下,又嗖地钻回雾中不见了。他们不再当我是宝,我的三板斧耍完,就没了市场。
   
  我说:“大哥,这些鬼真小气,活该他们走不了。我不过是说话直了点,不中他们的意,他们就这样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真是一帮短视鬼。”
   
  罗意一贯好脾气地说:“你的见解太现代,他们当然理解不了。你也不要太灰心,过一阵他们好奇心又起来了,还是要来找你的。像你这样有法力的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出一个,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想错过的。不过是目前心理接受方面有点困难。”
   
  我看看四周,总觉得雾里鬼影瞳瞳,他们一直尾随着我,就是不肯出来,却也不想放弃,跟着我,是想观察清楚我这个新鬼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吧。
   
  我想起刚才那个女鬼,心里难过,跟大哥说:“你看我遇上的这几个鬼,一个是远古神人,为了理想奔跑至死,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就不用去说他的。那张飞张翼德,也是真正的豪侠,死了也这般的豪气冲天,只问他的头来。那个大财主,虽然笨点,可百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他肯定比你有钱。”
   
  罗意点头,“那是肯定的,我怎么能和他们这些大财主比,光是他家的地产房产田产人口,就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对了,你想说什么?”
   
  我说:“男人关心的都是大事,天地宇宙,大好头颅,百万家产。可你看女人们呢?为来为去,只是为了自己的男人。为男人们的负心,为男人们的绝情。哪怕他已经不再爱她,视她如一碗泼出去的水,女人们还是为他们烦恼,自我折磨,死了都不放弃。从前是见识有限,不靠男人就没法生活,那指望着男人出息,多挣点钱,也不算什么错吧。到了如今,女人受过教育,有能力自己过,但她们还是把全副精神放在男人的身上。只要他们不爱她,就好像天塌了下来,婚姻失败,就是整个人生失败,连生命都是多余。真是可怜。”
   
  罗意听了不说话,那我就继续一个人说:“为来为去,就为了身边这个男人,有意思吗?可是你看她,像她这样的人,哪怕是佛祖上帝外加鬼门关,都不会点得醒她,她的心里,除了这一件事,再装不下其他的东西,连死了都要纠缠下去。女人是不是真的心眼太小,别的什么都不看不见?”
   
  我想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又为什么不去求生?不会也是为了一个男人吧?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太没出息了,还有什么资格点化冤魂,什么权利嘲笑罗意?
   
  罗意不愧是个演员,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他问:“你是不想起你自己了?怕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我嗯一声,情绪低落。
   
  罗意说:“不会的,你肯定另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女人眼界都是那么狭窄,像刚才那个,是心理有缺陷,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偏执狂,偏执狂的男人也有很多,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可男人偏执,不会只围着一个女人转,他们会去打天下,干坏事,杀人放火,发神经病。”我郁闷得很,觉得那个女人真是不给女同胞长脸。“你要是真恨,干脆一刀把那个男人杀了,但她又舍不得,还想要他回心转意。真是。”
   
  说得罗意失笑,哑然道:“拍照上访,确实比不上杀人放火光彩啊。你什么逻辑?”
   
  他居然跟我谈逻辑,我一高兴,就把那女人丢开了,我要是再纠缠在她的事情上,就跟她一样是个偏执狂了。我说:“大哥,我倒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像你,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才不会跟一个人死缠烂打,死了都跌份,死了都没面子。”
   
  罗意啊一声,转头看我,惊问:“什么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我除了女友多,难道……”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我:“难道还有男友?”
   
  “没有啊,我没听说过,”我莫名其妙,“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罗意说:“你不是说男友女友都多多的。”
   
  我哈的一声笑出来,“是我节省主语,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男人女友多多的,女人也男友多多的。”我忽然一个激灵,“大哥,你死得莫名其妙,该不是和男人有关吧?”
   
  罗意的小白脸变得铁青,握起拳头想揍人,看看我的小样,又松开了。
   
  我嘻嘻一笑,说:“大哥,大哥,这年头这也不算什么了,你何必这么愤怒。好,算我说错了,我道歉。”看他脸色还是不好,又打岔说:“我觉得那个法医有问题,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不然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罗意比我更郁闷,说:“别说我了,我最烦人家抓住我一点小事说个没完。”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我俩脑子同时转到了一处。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张口结舌,发出一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个情形我知道,因为我也经历过。
   
  罗意这个天皇巨星的名头,还真不是来得无缘无故,转眼他就调整好了面部肌肉,故作淡淡地说:“要是可以,我还真想回去,查一下我是怎么死的。”
   
  我同意他的说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个情形太熬人了,别说人,鬼都要被熬得鬼火冒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就我们两人不清楚?为什么别人都知道他们要什么,就我们两人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就这么特殊?我没精打采地说:“慢慢熬吧,反正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我也不会长一条皱纹,你也不会变成老头子,多好。你始终是这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我也永远是个年轻姑娘。多好,我俩快赶上神仙了。你说,做仙和做鬼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死不了,不会老吗?”
   
  真是无趣。我们相对叹口气,继续漫游。
   
  罗意的情绪变化得很快,才过一会,就从低落振奋回精神,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抓鬼去了。” 
   
  我笑了,问:“这一句说得很好啊,谁说的?”
   
  罗意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面带喜色问我:“你不知道?没听说过?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诗词?” 
   
  我瞪他一眼,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知道有什么稀奇?”
   
  “不知道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少见。”罗意取笑我,然后把出处告诉我,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确实不奇怪,现在也没人背他的诗词了。”
   
  我倒不关心这个,只是为一个念头困扰,我喃喃地念:“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的鬼,九千岁的聻。”我大叫,“大哥大哥”,难怪我上次听他说起这句话是,就想到了什么,可一时没抓住,这下忽然想起来,忙说:“大哥,你在这里见过蒲松龄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也像在看一个妖怪。
   
  我急急地说:“聻这个字,这么生僻,你平时哪里接触得到?你是在书上看的?那就是会写了?你知道怎么写吗?”
   
  他摇摇头,也不生气,知道我有话要说,不是又要拿他打趣。
   
  我说:“可见你是听人说的。谁会说这个呢?谁有这方面的知识?我读了那么多书,也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字,不认识,去查了字典,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都没有,查到康熙字典才查到。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本书上有四百多个故事,只有一个故事说到这个字。旁人看了也不一定记得住。” 
   
  他听我说得这么兴奋,便问:“哪一篇?”
   
  “《聊斋志异?章阿端》。大哥,你见了蒲松龄,怎么不告诉我?”
   
  罗意有些不高兴,“我在这里这么久了,见过许多鬼,不一定都要告诉你。”
   
  我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说:“为什么?你把这件事瞒着,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是能帮你走?还是有什么原因?老实说,他在这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对这个世界这么好奇,来了想留下参观参观,见识见识,岂不是很正常?我只怕他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不如他想象中的精彩。”
   
  罗意沉默半晌,才说:“我又小看你了,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就是这个不一样,才让你成为可以点化冤魂的这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的获得,是很少见的。即使是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你才牢牢跟着我,我点头,问:“那么……”
   
  罗意说:“什么那么?
   
  我直视他,“不带我去拜见一下前辈?我连‘聻’出自哪一篇都知道,难道不算他的骨灰级粉丝?你瞒着我,有什么目的?”
   
  罗意真的被我逼怒了,叫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在这里,什么样目的是可以达成的?你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想靠你离开,但这个早就说明白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个蒲松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了不起的名鬼难道少了?你要不要一一拜见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发起火来很吓人,我退后一步,说:“可他不一样,他对这里一定很熟悉,他一定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东西,我们去问问他,不是很好吗?省得我们走弯路了。”
   
  罗意冷笑一声,“他要是有那个本事,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直路不是给你指出来了?叫你去点化冤魂,到一定的数,就可以走了。但这个确切数目不知道,也算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我默然,过一阵才说:“就算是见见文学名家好了。曹雪芹见不到,见见柳泉居士聊斋先生有何不可?反正没事做,鬼都被我惊走了。没准我能点化他呢,他有什么未了心愿,我们帮他完成一下好了。” 
   
  罗意叹一口气,带了我往一个方向走。脚下雾茫茫,没有路没有方向标,他却丝毫不见犹豫。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罗意也许不会点化人,但他有方向感,换了我,早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也许我和他搭档,也是早就注定的,不然凭我一个人摸索,要摸索到什么时候去?
   
  “我先警告你,见了他你可不要吃惊。”罗意说。
   
  我当然知道,聊斋先生的情况可能非常不好。以他的生花妙笔,写出的泉下人物那么多情多意,没想到留下来一看是这么个荒凉地界,失望之下,打击会有多大。也许就快成为一个聻了吧。罗意东飘西荡遇上他的时候,也许从他嘴里听到过这个字,才让他那么恐惧,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不要停留一万年,成为一个恶聻。
   
  不知走了多久,罗意说:“到了。”
   
  我左右一看,这里和来之后所见到的雾原没有一丝区别,他是怎么知道到了的?难道他有猎犬一样的敏锐嗅觉? 
   
  罗意说:“聊斋先生,有小朋友想见你。”叫了三遍,雾中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影子,看看这个聊斋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柳泉居士死的时候是七十多岁,但眼前这个老先生要是活着,九十岁都可以说。老话说的行将就木,骂人说的棺材瓤子,就是他这个样。老得无可再老,衰到不能再衰,他的影子淡淡的,随时一阵风都能把他带走,雾像是他的一部分,他整个鬼形都是若有若无的。轻飘飘晃悠悠,像一张底片。
   
  罗意说得没错,他本人也说得没错,鬼还不是最可怕的,聻才是真正的无底的深渊。
   
  我想起我刚才说的仙和鬼的话来,觉得真是浅薄得可笑。生命是什么?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我们一生下来,就朝着这条路在走。路上有风有雨,有阳光有花朵。每天一睁开眼都是新的一天,可以去中一百万彩票,可以在转弯的地方遇上这一生的恋情。未知让人对每一个新开始充满期盼,这一天过得不好,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会回忆过去的欢乐,过去的每一天叠加在一起,成就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时光流逝,生命才显珍贵。不流逝,那就什么也不是。空气流动,形成了风。水汽蒸腾,变成了云。风流云散,云舒云卷,朝云暮雨,变化万千。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生前太过美妙,死后才知枯寂滋味难忍。这荒凉亘古以来就没有变过,未来还有这么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没有尽头。哪怕轮回都是个起始,只有聻不是。聻又什么?聻就是绝望。有希望有追求的鬼不会成为聻,他们奔跑,他们找寻,他们虽死犹生。只有彻底绝望的鬼,才是薄薄的一个聻。变成了影子都不散,变成了雾都不消。原来这四周的雾,都是曾经的鬼,聻的一部分。
   
  我遍体生寒,蹲下来抱着腿,把白袍子紧紧裹在身体上。真是可怕,怕得我牙齿打颤。我原以为我做好了见一个疯鬼的准备,却不知疯鬼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为这样的疯鬼,并且是注定了的。
   
  走念至此,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不让我转生?然后我明白了,我一定是有心愿未了,这个心愿太过重要,让我拼着不去孟婆茶馆喝茶,不去望乡台观光,也要达成。
   
  我抬头望着这个半透明的底片,我问他:“我可是有什么心愿?”
   
  他对我点点头。
   
  我再问:“你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
   
  他说:“你有何物可让我一看?”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赤条条来到这里,除了一件空心袍子,连内衣内裤都没有。罗意还有皮鞋手帕,范大财主还有翡翠,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他嘶哑着声音说:“适才做梦,梦有年轻女子将至,并有稀世珍宝携带至此,吾见之便可往生。” 
   
  我难过地望着他。他很高,跟一旁的罗意差不多高,灰色的长衫被他的影子挂着,像在晾晒一件衣服。他极瘦极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头像骷髅,手像鸟爪。
   
  “先生,”我轻轻叫他,“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先生可是悔了?”
   
  他答:“冥搜镇日一编中,多少幽魂暗梦通。常笑阮家无鬼论,愁云飒飒起悲风。”
   
  我无言可答。罗意说见了他也没用,看来是真的。我站起来,立在他的面前。见了这样的人,我还蹲着也太没礼貌了。虽然无处不在的雾实在让我着恼,虽然此时此地的鬼都不讲究这些了。
   
  我的袍子是丝棉带莱卡,软软地贴着身体,自然平服,没有皱纹。他像是被我的袍子吸引住了眼光,上上下下看了我许多次,然后问我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姑娘芳龄几何?”
   
  我笑一笑,说:“不太记得,总有二十多岁了。大哥,你看我像是有二十几?”
   
  罗意仔细看看我的脸说:“二十二三,不会再大了。你的脸又生得小,看上去二十岁也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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