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错.几重花落几重棺 作者:柳扶疏(文秀网14.05.31完结)-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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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棺,就是归宿。”
第一次,她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这个名字。这个她曾以为充满无比黑暗和压抑的名字在他的口中完全变了模样,褪去了棱角,仿佛要在每一笔一划的尽头都绽开出温柔的花朵来。
阿棺,就是归宿……
虽只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犹如飞花一般飞舞盘旋耳畔,最终落在了心底。她没有猜想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亦不敢猜想,但仅仅是字面上那种温暖的意韵,就足以令人沉沦。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
“怎么了?”见阿棺没有说话,楚延歌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的印象里,我大抵也就是一幅玩世不恭的形象了吧。”楚延歌苦笑,“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这样,以前未入江湖的时候,总听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那时又如何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真的入了江湖以后,才明白有许多事情都要违背自己的意愿,甚至是良心。可这时再想抽身而退已经晚了,于是便不得不逢场作戏,一场场做下去。”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棺儿,你可曾听说过江南唐氏?”他忽然问她。
“没有听说过。”
“江南唐氏以易容之术闻名江湖,所制造的人皮面具几可乱真,唐氏也因此而鼎盛一时,在武林中炙手可热。然而,这些繁华终究只是昙花一现,数年过后,唐氏一门渐渐衰颓,到了今天甚至再也无人知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摇头。
“因为唐氏所造的人皮面具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顿了顿,“那面具一旦贴上去,就再也拿不下来,直至死亡。”
没有料想到竟然是这样,阿棺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不是很可怕?”楚延歌的眼中掠过一丝叹息,“一旦贴上,就有了另外一张脸,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种生活。以前的那个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存在,过去的喜怒哀乐都与现在无关,亲情、爱情、仇恨,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永远不见天日。”
人生如戏,那样永生的寂寞,那样深沉的孤单……
她的思绪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村里富庶一些的人家若是有了红白喜事,时常会请城里的戏班子来到村中演出。对于没见过什么新鲜事物的孩子们而言,这是一个极其吸引人的事情,每到这时,村中都会热闹非常。
紧密如雨的锣鼓声中,大红的帐幔拉开了,台上的人回首凝眸,扬眉展袖,台下的人津津乐道,沉醉其中。
孩子的心思似乎总是很奇特,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当别人都沉溺在戏文中的时候,阿棺所好奇的却是那一张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在卸去了颜色之后,会是怎样的容颜。
所以,当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后台。阿亮同她一起,耳朵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和阿亮熟悉以后,阿棺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喜欢读书,只是不愿意忤逆了娘亲的意愿,不愿令她伤心。那时的阿棺年纪尚小,不明白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么艰难,但却体会得到她对阿亮深深的期望。阿亮并非不听话,只是孩子生性贪玩,时常犯些小过错,她舍不得打他,便会拧他的耳朵,扯着他回家去,因而阿亮的耳朵上时常有红色的印痕。
阿棺吟起疗伤之术云水咒,手指萦绕着如云似水一般的烟气,学着他娘亲的样子扯着阿亮的耳朵,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阿亮皱眉惊呼,正欲喊疼,却发觉耳朵上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不见,挠头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而阿棺就在一旁暗自偷笑。
阿亮同阿棺一样,在心底里都是孤单的,然而两个孤单的孩子在一起,那孤单便不再叫孤单,就算在清冷的夜里,也能衍生出小小的温暖。
☆、八、折梅亭(3)
那个夏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个孩子在戏台后面的黑暗处。投过帷幕的缝隙望进去,阿棺看到了坐在灯下的那个女子,眉眼盛着淡淡的忧郁。她十指如兰,轻执毫笔,对着铜镜一点一点将油彩描绘上去。眉,眼,唇,一丝不苟,纤秀的面容渐渐覆上了色彩,将原先的容颜与表情一并掩去,包括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灯火朦胧,戏里戏外,隔着的不仅是一层大红的幕布,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悲欢离合,荣辱得失,都在这方寸天地间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无法想象若是油彩一旦涂上就无法洗掉会怎样,正如江南唐氏的人皮面具。
都说人生如戏,逢场作戏虽是难免,但既然是戏就会有散场的时候。而有些人却要永远生活在戏里,迷失了一切,甚至自己。
戏里戏外,亦真亦幻。
“那,你是活在戏里还是戏外?”从回忆中醒来,阿棺看着身边的楚延歌,这样问他。
“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里,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外。”
“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里,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又是戏外呢?”她追问。
楚延歌笑了:“棺儿,我方才还说过你特别,怎么现在就问起这种问题了?”
“为什么不能问这种问题?”
“自然是能问,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
“想问便问了,哪里有那样多的为什么。”她虽回答得毫不犹豫,然而说话却分明少了几分底气。
“哦,是吗?我原以为依你的性子,是不会刨根问底的,似乎只有身陷情网之中的女子才会如此这般,现在看来倒是我想错了,原来棺儿也是会这样的。”楚延歌这样说道。阿棺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得出他话语中轻微而了然的笑意。
她想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想知道,我照实回答就是。”声音中的笑意陡然消失,阿棺仿佛能看到身边之人忽而郑重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着他的回答。
“若要说和谁在一起时是戏里,和谁在一起时是戏外,那么首先要分清的就是何为戏里,何为戏外。棺儿,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名字的由来吗?”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她淡淡回答,“这样美的诠释,我又怎么会忘记。”
楚延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这般清楚,眼里掠过一丝惊诧,又似乎有些慰藉,然而终究一闪即逝。
“我的娘亲,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楚延歌的声音忽而变得遥远,仿佛漂浮在云端,“她精通音律,唱出的歌犹如天籁。我爹是名闻一方乐师,他所有的曲子都是为她而写,由她而唱。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听到她的歌声。每个晨曦,我都会在她的歌声中醒来,每个夜晚,又会在她的歌声中入眠,她的声音是那样美,美得无法形容,那些曲子也仿佛因她而有了生命一般。”
说到这些的时候,楚延歌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仿佛一个单纯的孩子,一个微笑就能让他拥有整个世界。然而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韶光易逝,越美好的时光过去得越快,回忆就越令人痛苦。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他说出了那些她最怕听到的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家族逐渐衰落,树倒猢狲散,那些昔日攀附于爹娘的人纷纷离去,甚至反戈相击。爹被人所害而失了性命,娘离家而去,不知所踪,唯留下我一个人流落江湖,无依无靠,受尽欺侮,凝幽阁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已。后来的一天,我在街边与别人争食时遇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问我是否愿意同他走。那时的我何曾考虑到那些,不至于饿死街头就已经足够了,便随他而去,而我的命运也终究因此而改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正是凝幽阁主。”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灯笼在风中舞动,映着他的容颜,竟有些遥远的虚幻。
“所以你把凝幽阁看得如此重要。”
“凝幽阁,我视之如命。”
视之如命。那样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忽然就让她生出莫名的惧意来。
“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比凝幽阁更重要的东西?”
“当然是有的。”他说,“凝幽阁我虽视之如命,但人生中其实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情?”
“情。”
两个相同的“情”字,从不同的人口中同时说出,带着不同的语气,有着不同的意味。前者是她,微有质疑;后者是他,从容笃定。
在两个声音相触碰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微小的奇妙的东西从字与字的间隙中间跃出,散入漂浮着梅香的风中,消失不见。
“怪不得别人都说凝幽阁云歌堂主风流多情,原来果真如此。”
“不是的,那样的情,大都是逢场作戏,任务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情。”
“那在你看来,什么是真情?”
“有诗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在我看来,应当是万花丛中过,天香不染衣。”
她看着他,不解其意。
“在我看来,所谓真情,不是万花丛中浓郁的芬芳,而是在清寂的夜里,嗅到隐隐梅香。”
“那你现在……嗅到了吗?”
“你说呢?”
她看身边人微含笑意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垂下头来。视线之中是一汪凝碧,她的腿垂落下来,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
“棺儿,你真像个孩子。”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那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宠溺。
她抬头看他,他却已经将脸转了过去。
“这夜色真美,就像我遇到你的那个夜晚。”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自从长大后,我就也再没有这样坐在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静静地看过星空了。”
夜幕漆黑如黛,虽有淡淡的薄云,非但不显累赘,反倒更添了几分朦胧的雅致。数点寒星泛着细碎光芒,犹如一把随意散落在黑色丝绒之上的水晶,在月晕之下,疏朗地璀璨着。
想起来,她同样也有许多年不曾这样静静地看过星空了啊……
☆、八、折梅亭(4)
须臾间,时光裂开,阿棺看到了在苎萝河畔的石头上坐着两个小小的孩子,他们正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星空。
“哇,阿亮快看,流星!”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小女孩惊喜而呼,而当男孩的目光投向她所指的方向的时候,那颗流星早已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流星?在哪里,我没看到啊……”
“哎呀,别管了,快许愿!”说着,小女孩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男孩虽然一脸茫然,但也随着她的样子一起闭目许愿。片刻后,他睁开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是一双澄澈无比的眸子,连瞳仁中自己的倒影都清晰可见。
“嘻嘻,阿亮许了什么愿?”
他正要回答,却看到她将食指竖于唇边,一脸郑重:“嘘,别说出来,否则就不灵了。”
分明问他许了什么愿,却又不让他说出来,女孩子真是奇怪……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却看到她板起了脸:“阿亮,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没、没有。”阿亮连连摆手,脸却霎时变得通红。
“哎,真是笨死了,说个谎都会脸红。”小女孩撇嘴,又说,“今天真是奇怪,你出来这么久了,阿婶都没有来找你。”
“我娘她……”阿亮的眼睛垂了下去,“她病了,身子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病了?”小女孩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娘为了补贴家用,夜里还帮别人浆洗衣服,受了风寒,已经好几天了。”
“看过郎中了没有?”
“没有……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需要请郎中,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了。”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小女孩气鼓鼓地站起身来,拉着阿亮就往回走,“生病了怎么能不看郎中呢,万一小病拖成了大病了怎么办?我们去找我叔叔,他通晓医术,让他去帮她看看,准行!”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阿亮。”
荆钗布裙的妇人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
“娘……”
“阿婶……”
两个孩子同时低下了头,除了这一句称呼以外不知再说些什么,方才喧闹的小河边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水波流动的轻响。
“跟我回家去。”
这一次,她没有生气,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拧阿亮的耳朵,只是这样说着,随后转身便往回走。然而就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令人心底忽然产生无限的悲伤来,不忍拒绝,也不能拒绝。
阿亮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走着,走到桃树旁边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阿棺一眼,眼神里看不出蕴有怎样的情愫,像夜里苎萝河的河水一般,那样平静,却又那样深沉。
阿棺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叔叔,央求他去为她诊治。叔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笑着,打理着窗前的那一盆月季。月季上有许多花骨朵,他却将它们剪掉,似乎毫不可惜。
“叔叔,好端端的花骨朵,为什么要将它们剪掉?”
“阿棺,并不是所有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正确的。就像这花骨朵,看上去虽然美丽,其实数量太多,若是全部留着,养分的供给便会跟不上,结果是每一个都无法开花。”
这句似是不经意的、随口说出的话,却落在她的心头,久久难以平静。
阿棺很难过,以为叔叔不会再理会这件事了,谁知第二天阿亮来找她,惊喜地告诉她他娘亲的病在一夜之间忽然好转了。阿棺看向叔叔,他神情如旧,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知道病重的她会好起来一定是因为他帮了她,而且如此快的速度,定然不是医术,而是咒术。
叔叔岁没有答应帮阿亮的娘亲诊治,却并不代表他将她的病置之不理。
叔叔说,并不是所有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正确的,她原本很是困惑,既然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才是错呢?
前一夜她很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这个问题,直到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其实世事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正如这世间上并不只有黑与白两种色彩,更多的是介于其间的别的颜色。
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而是它在什么情况下是对,什么情况下是错。
“那后来呢,阿亮的娘亲对你们的态度所有改变吗?”听了这个故事后,楚延歌问。
“你猜。”
“我猜没有改变,”楚延歌说,“否则你那个儿时的好友阿亮也不会只是一段如今的回忆了。”
他的话正说中了阿棺的心事,她叹了口气,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伤。阿亮,纸莲花,魅儿,还有叔叔……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许多,然而只是短短的几天,却仿佛忽然间全都失去了。
或者,这一切其实从未真正地属于过她。
魅儿的元魄珠阿棺一直带在身上,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阿亮因她而死。
她童年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因她而死。
阿棺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十来岁的男孩子,单纯倔强,眉眼清澈似月光,就那样看着她静静微笑。她试图走近他,然而他的容颜却越来越模糊,最终如烟云一般消失无踪。
心口浮上清晰而沉钝的疼痛,仿佛不能呼吸。就在这时,阿棺听到了楚延歌的声音。
“我其实有一个哥哥,他很善良,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熠熠生辉。只是时间久远,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我连他现在是否尚在人世都不清楚。若是现在重逢,我甚至都不一定认得出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她却听得出其中深深的无奈。
“他一定还在,”她说,“他们,一定都还在。”
消失并不意味着死亡,死亡也不意味着离开,阿棺相信,他们一定都还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不管他们是否看得到,是否听得到,他们一定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