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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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让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们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练得还算有所长进——黑伯,将那些竹简抱到这里来——商君,你们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得书简。你们看看,能否让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么?”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制、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吁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让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却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的。”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们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莹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做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吧,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幼齿,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却也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却是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让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莹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的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似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秦孝公:“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扁鹊:“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息。业绩未竞,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便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莹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有显然的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吧。”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莹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莹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莹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吁一声,“商君啊,不要让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吧。”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便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间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便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让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莹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莹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莹玉低声抽泣。
“莹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莹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莹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莹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莹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让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了。”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莹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让他含笑,九泉哪……”
“娘——!”莹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吧,娘没事……鞅,让莹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让莹玉去吧。”
莹玉不再说什么,安排好后宫侍女,便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便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审讯,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俩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俩人说完,便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俩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啊,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侯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长史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府论罪定刑 。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一、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莹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莹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倒也是气静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构造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朦胧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但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的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吧,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就……”
老墨子却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说完向外挥挥手,便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莹玉连夜出山,竟是破了神农大山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莹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象一团火焰,阴山雪象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便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一般。莹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竟是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莹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的嘶鸣一声,骤然人立连接着原地一个打旋,竟是马不停蹄的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莹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呢。”莹玉稳言,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呢。”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象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莹玉号令,便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莹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象一只大鸟般飞了下来,扑到了莹玉身边将她抱了下来,不禁一声惊呼,“莹玉——!”
莹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竟是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便断定莹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她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莹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莹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却大吃一惊——莹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莹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莹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莹玉,又用大带将莹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