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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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阳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身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贵族阶层。于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阳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程度?
周显王却只是慵懒地一笑:“苏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个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禁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请明言,天子又能如何?” 一言未了,周显王竟打个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高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便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泄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喷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赤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的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内,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强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八十余万,任何一个战国都不足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的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缝隙之中,稍有动静,便有灭顶之灾,谁敢做仗马之鸣?”摇摇头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难矣哉!”周显王摇头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日?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完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竟有些湿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了。”说罢竟是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吧,尚坊青铜轺车。”便回过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阳光之下,两人便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际,一根玉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长纤细却又丰满柔软。如此简单的衣着,如此单纯的色调,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高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竟使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便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阳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天上宫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阳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乱,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革。然则,尚算安定。”
“苏子离周,欲行何方?”
苏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个最具实力的国家,一展胸中所学。“说话间不觉已到了王城府库。这是一座有上千间坚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粮食,所有的朝贡物资及王畿尚坊制品都收藏在这里。周平王东迁初期,这座天下第一府库当真是满荡荡盈积如山,铜币、衣物、兵器、车辆等,多有锈蚀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沧桑巨变,这座天子府库便象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间便瘪缩了下来,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个王城,只有这里驻守着数百名老军。箭楼下,府库城堡的大石门紧闭着,只留了一车之道的小门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着一座司库官署,不时有侍女内侍出入领物,倒略有些人气。
燕姬将一面小小的古铜令牌交司库验看,宣明了赏赐苏秦的王命。
老司库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我王不知,封赠赏赐用的青铜轺车,惟余六辆了。还都是轮破辕裂,却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禁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白马瘦骨嶙嶙,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班驳的轺车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身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呢。”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高车骏马熟悉不过,生平第一次驾如此破旧的王车,竟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燕姬却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阳城北三十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阳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内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脱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则,苏秦当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呢。”燕姬望着枯枝杈丫的老树,竟是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却抬头望望王城宫墙:“苏子,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 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完便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内,竟是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便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阳,已是日暮,眼见夕阳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大片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竟是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禁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那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的去了。
四、安邑郊野的张家母子
离开洛阳,张仪星夜赶回了安邑。和苏秦相比,张仪却不能那么洒脱地不管不顾。
张家祖上本是附庸农户,隶农身份。还在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的时候,张仪的曾祖有幸成了第一批脱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两百亩私田。曾祖勤奋力耕,晚年时已经成了殷实富户。其时吴起正在魏国招募士兵,准备与秦国争夺河西之地。张仪的大父 便投军做了“武卒”。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须身穿铁片连缀的重铠、手执长矛、身背强弓与三十支长箭并携带三天干粮干肉,连续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军最精锐的攻坚力量。武卒的地位与骑士同等,是很难得的荣誉。在魏国变法前,隶农子弟是没有资格做骑士与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农夫,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军中任劳任怨勇猛作战,几年后便被赏罚严明的吴起晋升为千夫司马,十年后又做了统辖万卒的将军。张家从此成为新兴贵族。后来,吴起受魏国上层排挤,离开了魏国,大父便再也没有晋升。
再后来,父亲一辈却弃武从文,做了魏武侯时期的一个下大夫,主司盐业。谁想在魏武侯死后,父亲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混乱的权力旋涡,成了公子罂政敌中的一员。后来公子罂战胜即位,成了魏惠王,父亲一党便惨遭涂炭。虽说是职位最小的“党羽”,父亲还是被放逐到离石要塞做了苦役。没有三年,父亲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时侯,父亲还不到三十岁,母亲正是盈盈少妇,他们唯一的儿子张仪才只有三岁!大难临头,母亲竟然没有丝毫的慌乱,她卖掉了安邑城内的府邸,埋葬了父亲,安顿遣散了绝大部分仆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静山谷。迁出后,母亲切断了与官场的所有“世交”,也切断了与族人的一切往来,带着几个义仆,便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里艰难谋生。
那时侯,母亲最大的事情,便是为小张仪寻觅老师。
也是机缘凑巧。两年后,这幽静的山谷居然撞来了一位云游四海的白发老人。老人在山溪边遇见了唱着《诗》采药的小张仪,问答盘桓了大半个时辰,老人便带着小张仪找到了张家简朴幽静的庄园。老人说了他的名号,母亲竟是喜极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说了一句话:“此子难得,乃当世良才也!”便带走了小张仪。倏忽十三年,张仪没有回过家,母亲竟然也没有到山里找过他。
张仪出山归家,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却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偌大庄园,只有一个老管家带着三个仆人料理。张仪心痛不已,决心搁置功业,在家侍奉母亲颐养天年。谁想母亲却是个刚强不过的女人,见张仪守在家里不出门,便知儿子心思。一日,母亲命小女仆唤来张仪,开门见山问:“仪儿,你修学十余年,所为何来?”
“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母亲冷笑:“你习策士之学,却离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业?”
“母亲半世辛劳,独自苦撑,虽是盛年,却已老境。儿决意在家侍奉母亲天年,以尽人子孝道。”张仪含泪哽咽着。
母亲正色道:“论孝道,莫过儒家。然则孟母寡居,孟子却游说天下。孟子不孝么?孟母不仁么?你师名震天下,你却不识大体,拘小节而忘大义,有何面目对天下名士?”
“儿若离家游国,高堂白发,凄凄晚景,儿于心何安?”沉默半日,张仪还是坚持着。
“你随我来。”母亲拄着木杖,将张仪领到后院土丘上那间孤零零的石屋,推开门道:“这是张氏家庙。你来看,张氏祖上原是隶籍,自你曾祖开始小康发达,至今不过三代。张仪,你对着张氏祖宗灵位说话,你这第四代张氏子孙,如何建功立业?”
看着石屋内三座木像并陪享祭祀的历代尊长,惊讶之中,张仪又对母亲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家庙,也不知道这后院有一座家庙。按照礼法,立庙祭祖是诸侯才有的资格,寻常国人何谈家庙?苏秦可谓富裕大家了,可庄园里也没有家庙呵。凝神端详,张仪明白了,这家庙一定是母亲搬出安邑后建的,而且就是为了他建的!
张氏几遭灭门大祸,男丁惟余张仪,还不能留在身边;建家庙而激励后人,决意守住张氏根基,这便是母亲的苦心!张仪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伏地跪倒,抱住母亲放声痛哭。母亲却毫不动容,顿顿手杖道:“张氏一族是重新振兴,还是二次沦落?全系你一人之身,这是大义。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厮守,忘大义而全小节,岂是大丈夫所为?”
张仪思忖半日,起身一礼:“母亲教诲,醍醐灌顶,张仪谨遵母命!”
从那日开始,张仪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赶赴洛阳会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