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2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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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连上卿也没有,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最高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便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这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竟是赫赫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见此情状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便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后面了。
片刻之间,便听得门内一阵笑声,竟是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便是遥遥拱手:“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有想到乐毅亲自出迎,便肃然躬身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白起的手:“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兄也。”说着便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识一番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竟是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竟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了,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了。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便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便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便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便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篷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须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剧辛不禁便笑了起来:“白起将军端严厚重,却不适亚卿这般卓尔不群呢。”乐毅连道笑谈,便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便是一声吩咐。
白起却是一拱手:“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了。”
剧辛竟是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却是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便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便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着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却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便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克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做,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也?’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乍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纬编三绝,况乎我等也?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却有失偏颇也。”一席话竟是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白起听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也。白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却是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尉缭子(职任国尉名缭)探究此中奥秘,开口便问:“人言黄帝《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没有这种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白简单:“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则故事:
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水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却是背靠济水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竟是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道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
第二则,春秋楚齐之战。依据《天官》书:两军交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大军北上,在琅邪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相斗,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发动猛攻,竟大破齐军十五万。
末了,尉缭子举出了《黄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白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身负使命,却是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便勉为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性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却是旷达,自也听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着白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见英雄,剧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日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是认真诚恳。
初交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矢有所劝谏。白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谷,听剧辛诚恳言辞,便是肃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辛妙论便了。”
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白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入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后,天下将无人敢于将军对阵也。”
剧辛说时,乐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却初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来却是文职特使,虽然内穿牛皮软甲,外边却是斗篷玉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竟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竟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禁长长的“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竟溢满了脸膛。
骤然之间,白起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白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吓退了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白起焉能没有对手?先生却是笑谈了。”
剧辛却丝毫没有笑,只向乐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便是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白起却是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 ?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却拍案赞叹:“初交不违本心,将军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却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卤莽,尚请先生鉴谅了。”
剧辛爽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谢过亚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转了话题:“身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日期。了却国事,白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日我便陪将军觐见燕王便了。”
白起却有些惊讶:“亚卿未看国书,白起亦未说明,却何以对白起使命了如指掌?”
剧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呢。他早料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了。”
白起不禁由衷赞叹:“亚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剧辛何独谬奖乐毅?”
剧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临,竟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
“将军说赵雍么?”乐毅摇头笑道:“这个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他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
“愿闻其详。”白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却摇头笑道:“此乃后话,今日却难说得明白也。”
白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便拱手道:“敢问亚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
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宫,明日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说着便站了起来:“多有叨扰,白起告辞。”
乐毅却也没有挽留,笑着起身又与白起同饮了一碗,便将白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辛将白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便即刻进宫了。
却说白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却是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强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然则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却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里呢?
“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
白起回头:“快,让他进来。”
一个锦衣商人模样的年轻人悠然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便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阳要塞 外沽水河谷的狩猎行宫之内,行宫已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
“狩猎行宫?”白起突然问:“那里可是乐毅的封地?”
“正是。狩猎行宫外便是乐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断然下令:“你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唤来随行军吏一阵吩咐,便进了寝室,一时出来,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头,俨然一个胡地贩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辆单马乌篷的缁车等候,便不言声跨进缁车脚下一跺,缁车便哐啷咣当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驿馆大门。时当夕阳将落,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牛川流不息,乌篷缁车的驭手一亮亚卿府行车令牌,便杂在商旅车流中顺利出城。行不到里许之地,便闻身后号角悠扬响起,蓟城便隆隆关闭了。
战乱方过,一出蓟城城门便是满目荒凉,竟是连函谷关外的热闹繁华也没有,更别说与咸阳四门外的客栈林立灯火煌煌相比了。眼见血红的太阳沉到了山后,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色倏忽之间便笼罩了原野。缁车驶到一个荒凉的山弯,只听一声短促的蛙鸣,缁车便停了下来。白起利落下车,跳上一匹空鞍战马,轻喝一声:“走!”,便见山弯连串飞出五骑,竟是当先去了。白起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追上插到五骑中间,马队便直向西北沽水而来。
沽水从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来,在蓟城西面四十里流过,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经蓟城西北的百余里处,却是一片苍莽山地,只有这沽水河谷是通过这片山地的唯一路径。匈奴南县,这里便是必经之途。很早以前,燕国在这里便建了一座驻军要塞,因了沽水在这里汇聚了一片大泽,岸边的燕人大都以渔猎为生,要塞便叫做了渔阳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猎的好去处,于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国王室的狩猎行宫。子之秉政燕国内乱以来十几年间,朝野惶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