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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大秦帝国-第4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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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齐军大营安定了下来,只等五国联军发动而后出战了。 
  联军的幕府大帐却是空空荡荡。乐毅与大将们正在营外的山头了望齐军营寨。 
  大河与济水之间横宽百余里,并肩向海奔流。两水之间没有高山峡谷,也没有苍莽林木,数百里地带只是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原与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间多有小河流过,冲积出许多纵横交错的小盆地夹杂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览无余。仔细揣摩,却是平中隐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则,当年的孙膑也不可能两次将伏击战场选在这里。眼下看去,齐军大营扎在对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开二十余里,后方便是滔滔济水。联军大营便在聊城以东的山塬地带展开,背后三十余里则是滚滚大河。 
  “鸟!齐军竟敢背水而战!”韩军副将暴鸢狠狠骂了一句。 
  “我军不是背水而战么?”乐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却是难说。诸位看了这齐军营地阵势,说说如何打法了。” 
  “齐军这营地却是蹊跷。”秦军主将胡伤皱着眉头,“两大坨分开,中间隔开两三里,还各有马步军,却是个甚讲究了?” 
  “还当真如此!”赵军主将赵庄睁大了眼睛,“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你等看出了么?” 
  几位将军摇摇头,暴鸢低声嘟哝了一句:“忒煞怪了!” 
  “这是齐国老病根了。”乐毅遥指齐军营地,“北营有将旗幕府,这是老军二十万。南营是新军二十万,这是齐王灭宋后新扩充的大军。说新,是成军在后,而不是军制之新。老军将领多是孟尝君旧部。新军将领却全部是齐王田地的亲信。两军素有嫌隙,这是第一次共同出战。触子幕府本该驻在新军,却驻了老军,这便大有文章。” 
  将军们听得直点头,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将军如此熟悉齐军,我等佩服!” 
  “要打胜仗才算。”乐毅谦逊地一笑,“说,如何打了?” 
  “但听上将军调遣!”诸将异口同声。 
  “好!”乐毅手中长剑直指齐军营地,“齐老军战力强,留给燕军。齐新军马快兵器新,便由四位连手攻灭,秦赵两军为主力,胡伤将军总调遣,如何?” 
  “秦军请与上将军啃硬骨头!”胡伤慨然拱手,一则是秦军确实想打硬仗,二则也是胡伤对与三晋携手总觉得别扭。 
  “不行。”乐毅摇摇手,“此次攻齐乃燕国复仇雪耻之大业,燕军自当血战齐军主力。诸位却不能抢我这个功劳。”虽是面带微笑,说得却是极为认真。 
  “嗨!”胡伤赳赳一应,“末将听凭调遣!” 
  “诸位,”乐毅拔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我意,你等兵马可如此打法。”一阵低声叮嘱,末了笑道,“若敌情有变,诸位尽可变通行事。” 
  “上将军谋划得法,我等没有异议!”几员大将竟是异口同声。 
  乐毅大手一挥:“好!各将回营整师,寅时三刻同时发动。”将军们轰然应命,便各自飞马回到营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齐国的“中卯”节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时节。湿润的海风从东方浩浩吹来,间或一阵绵绵细雨,恰恰洒湿了干燥一冬的地面,染绿了苍黄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热不冷不干不湿没有泥泞的舒坦季节。寻常时日,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时光。而今大军对垒,两河之间的庶民百姓已经望风出逃,茫茫原野,除了军营的刁斗马鸣与两河的滔滔水声,便是无边的空旷寂静。入夜时分,无边乌云渐渐聚拢,绵绵雨丝潇潇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盖了广袤的山塬。两边军营遥遥对望,除了风中摇曳的点点军灯,便是一片无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触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轻松地长吁了一声。雨天无战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规矩了。真想让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沥泥泞的连绵秋雨一般。联军远来,军粮必然有限,但能阴雨旬日,敌军大半便会不战自退,岂不天遂人愿?思忖一阵,触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笔给齐王写了一份军情急报:“大军开赴济西与联军对峙,臣本欲立即出战,奈何大雨连绵,唯等放晴之日尽灭五军,擒获乐毅以献阙下!”写罢泥封,交给中军司马,“立即快马呈报临淄!”便轻松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传令两营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后大战。”将令发完,便对站在寝室门口的少年军仆一伸手,“来,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军仆轻盈的飘了过来,抱起触子便进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军司马,触子熟悉所有齐军大将的享受路数。一做上大夫,触子便从新军中给自己精心遴选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军仆侍奉起居。一经试用,大是满意,便成了随身军仆。大将入军,历来不许带眷属侍女,这少年军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毡,少年将触子轻轻放在特制的宽大军榻上,轻柔利落的剥去了他的衣甲战靴,又端来一盆事先架在燎炉上的热水,仔细地擦拭了他的每个角落,便给他盖上了一方轻软干爽的丝绵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给燎炉加好了木炭,少年军仆便吹熄了军灯,悄然无声地钻进了丝绵大被。 
  一阵剧烈的喘息躁动,触子便抱着光滑鲜嫩的肉体发出了沉重地鼾声。 
  沉沉大梦之中,突兀山呼海啸!少年军仆一声尖叫,触子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粗鲁地骂了一句:“蝎子钻裆了!叫!”少年瑟瑟发抖,赤裸裸一指帐外,便软软地粘在了触子身上。瞬息之间,连天杀声如大海怒潮般卷来,闪烁的红光映红了整个幕府大帐。 
  懵懂的上将军顿时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猛然推开粘在胳膊上的肉体,赤裸裸跳下军榻:“快!衣服甲胄!鸟!都在哪里!”及至草草裹上一领大袍,衣甲散乱的中军司马正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燕军偷袭!上将军快走!” 
  “走到哪里去?”触子摘下剑架上的长剑便是一声大吼,“出营杀敌!” 
  风快地冲出幕府,触子却瘫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但见漫山遍野的火把冲杀而来,几乎每座齐军营帐都燃起了大火,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狼狈窜突,大将竟是一个也不见露面,却是如何收拾?中军司马一声大喊:“护卫骑队在幕府后边!上将军快走!”不由分说便夹起触子向幕府后奔来。三千护卫骑队本来驻扎在幕府左右后三边,可左右两营已经卷入乱兵大火,两名千夫长也不见了踪迹。后营一千骑士正在无所适从地乱做一团,恰恰中军司马夹着触子赶到:“上将军在此!上马列队!”不由分说便将触子塞上一匹战马,大吼一声,“东渡济水!快!”马队便背着战场大火风卷东去。 
  堪堪逃到济水岸边,正当清晨时分,蒙蒙细雨之中败兵红压压从身后弥漫卷来。败兵之后,棕色皮甲的辽东骑兵高扬着丛林般的闪亮长剑,正从远处山塬呼啸压来。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败兵拖入河底无疑,弃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钉穿在河面。触子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在马背上打着圈子。便在这片刻之间,又见西南山塬无边败兵涌来,黑色的秦军铁骑与红色的魏赵铁骑正潮水般压在身后追杀。 
  “快!逃回去禀报齐王。”触子对中军司马嘟哝了一句,便艰难地滑下战马,“我要殉国了。”突然夺过中军司马的短剑,猛力插进了腹中。“上将军!”中军司马一声嘶喊,抱起触子尸体大吼:“将军遗尸,护军死罪!守住渡口,护尸泅渡!”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辽东铁骑已经率先杀到,在惊天动地的“杀光齐人!复仇雪耻!”的怒吼中,长剑翻飞箭如疾雨,河岸与水面变成了巨大的屠戮场。随后燕军步兵赶到,三万余弓弩手对着泅渡齐兵大肆射杀,六万余步兵列成方阵堵住河岸,十万铁骑便在山塬间尽情追杀。追击齐国新军的四支联军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杀。到得午后时分,整个济水西岸便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大帐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便下不为例了?”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便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便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便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 
  “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便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了。”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便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便是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竟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军,这这这,你当请回新将军的。”韩举竟急得结巴起来。 
  乐毅淡淡一笑:“韩将军,你也去吧。” 
  “快走!还说个甚来?”暴鸢一拉韩举,两人便疾步去了。 
  “鸟!”胡伤骂了一句,“虽说是绝杀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军没说的,跟上将军打到临淄!” 
  “我也是!”赵庄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便是一家!” 
  “多谢两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为之一,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两位体察一二了。” 
  赵庄便有些困惑:“上将军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对魏韩两将说明?” 
  乐毅颇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战,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开韩国?”赵庄惊讶得目瞪口呆。 
  “鸟!这便是山东六国嘴脸。”胡伤冲口而出,却顿时面色胀红。 
  “实话实说,无妨无妨。”乐毅哈哈大笑,“此等恶习,原当诅咒了。” 
  “上将军闻过则喜,真大贤也。”胡伤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军如此褒奖,却是不敢当了。”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拉着两人便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 
  多少年没打过败仗了,如何生龙活虎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被斩尽杀绝了,可能么?联军向来无战力,莫非一夜之间变成了蚩尤神魔?燕国穷得几个人穿一条粗布裤,倏忽几年便有如此厉害的大军,可能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大多临淄国人竟是连连摇头,一口声的“俺不信这邪!”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直发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间竟是躁动纷乱得一团乱麻了。 
  王宫之中,齐湣王却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诛灭触子九族!连传统刑场也没有,一夜之间,三千余人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大小府邸,血腥气息弥漫在临淄巷闾,国人无不毛骨悚然。齐湣王却是余怒未消,清晨便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剩余的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 ,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原本是齐国新军的步军副将,因了训练士卒技击术分外扎实,在王宫校武中屡次获胜,便被齐湣王破格擢升为临淄大将。做大将以来,达子最主要的军务还是操持王宫校武,还从来没有带兵出临淄的机会,更没有单独率军打过大仗,此次骤然飚升为上将军,达子顿时热血沸腾,决意死战到底以报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大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齐湣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本王亲自劳军!”达子毕竟行伍出身,对齐湣王的一言一行素来奉为神明,加上此等军情,达子便是信心陡长。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八万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棕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死战不退,竟被辽东铁骑砍成了三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铁骑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却说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却是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铁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是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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