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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3章

大秦帝国-第5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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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楚陈城墨最是精纯,一方磨得十砚浓墨。一个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砚,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无杂质,墨迹干后油亮平整,刻刀上简极是顺畅,刻出字来周边绝无裂纹。然时人以瓦为砚,所磨之墨粗砺许多,字迹干后辄有瓦粉屑粒,刻刀着力处难免小有抖动,刻字边缘便常见细纹密布。老将军且看,这个‘暴’字正是如此! ” “不错!是有细纹也!”蒙骜举着竹简大是惊叹。 
  吕不韦却不再说话,只看着一片散开的竹简出神。蒙骜也不再多问,站起来收拾好竹简一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吕不韦惊讶道:“噫!老将军这残简不是送我的么?”蒙骜拍打着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为老夫是拿着散失孤本套赏来么?明说了,此物有主,惜乎老夫也不知其人来路也!”吕不韦目光一阵急速闪烁,随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货也!拙文有此殊荣,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将军走好,恕不远送!”蒙骜连连摇手不送不送,便抱着木匣匆匆去了。 
  蒙骜出得吕庄,驱车进城直奔驷车庶长府。刚刚入睡的老嬴贲被家老唤醒,来到厅中哭笑不得地跺着竹杖骂骂咧咧,然听蒙骜将事由说得一遍,当即便瞪着老眼嚷嚷起来:“直娘贼!秦国选相历来只看真才实学,几曾有过如此蹊跷之事?阴人!阴谋!老夫去见新君说话,请王族之法废了这不安分女人!鸟!是太后便要干政,还有国法么?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骜连连摇手,“此事还得依着规矩来,你之听听老兄弟谋划如何?”老嬴贲猛然一点竹杖:“说呀!”蒙骜席上几步膝行,两颗雪白的头颅便凑到了一起,良久喁喁低语,便是一阵苍老洪亮的笑声。 
  华阳后很是不解,王宫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派在嬴异人身边的那个侍榻侍女通过一个楚人老内侍传了话来:近日秦王没有召见任何大臣,也没有出过王城,与老长史桓砾也没有说过与选相有关的话。如此说来,嬴异人是服软了?不象。当真服软便肯定要来面见太后,至少要召见蔡泽才是。有甚新谋划么?也不象。不见大臣不亲自周旋,能有甚谋划?反复思忖,华阳后终是认定嬴异人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异人身为秦王要报吕不韦之恩却遭自己与蔡泽之强势阻断,能适意了?无可奈何者,毕竟蔡泽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领相治国顺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支持,嬴异人又能如何反对?更要紧的是,几卷老旧书简铁定证明了吕不韦政道不合秦国,纵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无可扭转,没有根基更无功业的嬴异人纵是一万个不满又能如何?毕竟,秦国百年以来形成的政道新传统是稳稳占据了朝野人心,吕不韦非议老秦人视为神圣的商君,非议秦法秦战,崇尚老秦人最是厌恶的儒家政道,谁敢为他说话? 
  “纲成君之谋,乾坤之功了!” 
  华阳后见过嬴异人之后大赞蔡泽,自老阿姐死后心中第一次塌实了。虽则如此,华阳后还是觉得该当再推这个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会之前明白表态,方可万无一失。思谋一定,华阳后立即秘密知会蔡泽,敦请他进王城面见新君陈述为政主张,软逼新君就选相说话;她自己则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请他们出面主持选相。 
  对于说服这些“法定不干政”的贵胄元老,华阳后有一个最动人的理由:纲成君是昭襄王着意留给新君的良相,后来其所以虚其相权,为的便是新君实其相权时能给蔡泽以知遇之恩,而终得才士死心效力;说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泽,恰恰是为了后来新君大用蔡泽;今朝不用蔡泽,便是违背昭襄王遗愿!便是贻害秦国! 
  每一个元老贵胄都肃然听完了华阳后的罕见的雄辞,都对太后陡然表现出的才干大加赞赏。几个承袭封君爵位的芈氏外戚都是宣太后当年的老根底,对华阳后更是一力拥戴,异口同声地说:“华阳太后摄政,‘秦芈’中兴有望也!” 
  然则,蔡泽带来的消息却依然暧昧不明。新君认真听完了他整整一个时辰的为政大略,期间点头无数次,末了却说他服丧期间劳神伤心,听过人说话便忘,待他仔细看完上书定会登门拜访请蔡泽赐教;说罢便连打哈欠,蔡泽只有告辞了。 
  “晓得了。”华阳后浑没在意,只淡淡一笑,“终究是朝会议决,其时纲成君只管陈说为政大略,余事毋上心了。”蔡泽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说话却终未开口,便晃着鸭步踽踽去了。华阳后立即来到王城前区东偏殿,对嬴异人申明:此次大朝,当许王族外戚之元老勋臣与会,与当国朝臣共议国政! 
  “母后之命,子楚无异议。”新君答应一句又嗫嚅道,“只是,依着法度,此事须得领相权之纲成君、上将军蒙骜、老驷车庶长三头赞同,母后以为如何处置?” 
  “纲成君、老庶长定然赞同了。剩一个蒙骜有甚打紧?年逾花甲,也该有新锐大将当军了!你自思忖,知会他便是了。”华阳后竟是不屑多说咯咯笑着径自走了。 
  立冬这日,盛大的新朝朝会终于在咸阳王城举行了。 
  王城正殿座无虚席,中央王座与太后座之下的大厅分为五个坐席区:最靠近王阶的中央区是君侯席。其时秦国君侯都有虚领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级,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时先后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华阳君芈戎、泾阳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国君公子柱(嬴柱)、纲成君蔡泽;穰侯魏冄、应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孙绾;孝文王嬴柱在位一年,将华阳后族弟芈宸封了一个阳泉君;此时已经只剩下了两君,纲成君蔡泽与阳泉君芈宸,所以便与三位高职大臣上将军蒙骜、假相太子傅吕不韦、驷车庶长嬴贲合为首区五席,依着惯例却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块坐席区依着职掌划分分别是:东北大令区,便是后世说的九卿正职,此时有大田令、太仓令、太史令、太庙令、司寇、司空、廷尉、国正监、国尉、长史等十席;东南郡守县令八十余坐席,战国时郡守县令同爵,有些大县县令比郡守爵位还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将领区,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将二十余人;西南为大吏席,也就是各官署副职、属官与特许列席的内侍臣工,譬如内侍高官给事中、中车府令等;此等官员均是各官署实际执事的实权者,俗称“官尾吏头”,故朝仪中一体呼为“大吏”,人数最多,一百余坐席;惟其务实,寻常朝会大吏独议朝政者极少,非常朝会也常有不召大吏参与的时候,然在诸如决策立制这般重大国事中,大吏的群议之力却很是显赫,最能彰显朝议之力,故每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与会。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纸一笔。二百余席满荡荡排开,各区以红毡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肃。 
  “新朝朝会始!太后训辞——” 
  华阳后从来没有参与过朝会,更没有面对满朝大臣说过话,乍听司礼大臣的礼程宣示大感意外,顿时满面通红,不禁狠狠地挖了嬴异人一眼厉声道:“晓得我要说话了?”正襟危坐的嬴异人一脸惊惧之色连忙起身一躬,飘荡的声音弥漫着惶恐:“子楚恭请母后训政。”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垂手低头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儿了!”华阳后却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夸了一句,原先的拘谨便也顷刻消散,朝堂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谁权大听谁了?于是点头,端起一副庄容道:“毋晓得今日朝会我要说话了。子楚要我这嫡母娘亲说话,我便说得几句了。自来朝政两柱石,一相一将。昭襄王晚年与先王在世,都是有将无相,在人便是有脚无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还是有将无相!自然,领职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领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象老相那般,是开府丞相,统领国政了!这一相一将么,诸位都说说谁个堪当?今日便来个当殿议决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说不过来,将职可先缓得一缓。毕竟了,蒙骜将军虽老了些个,也打过几次败仗了,可总归还算忠于王室了!再说目下也不打仗,缓缓再说也该当了!至于今日议政么,纲成君、阳泉君是两个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议公平了!晓得无?我便说这些,诸位尽可知无不言了。” 
  司礼大臣的声音又回荡起来:“秦王口诏——!” 
  嬴异人抬头扫视着大殿只是一句:“太后业已训政,诸臣议决便是。 ” 举殿默然,将军们的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郡守县令们则是惶惑四顾,在国大臣们则是脸色铁青,总归是谁也没有开口。战国之世言论奔放,秦人更有牛性直言之风。战国中期以后,秦国政事吏治最为清明,大臣敢言蔚为风气,逢朝必有争,慷慨论国事,已大大超过了暮气沉沉的山东六国。当此之时,大朝无言,便极为反常。 
  “久无大朝,诸位生分了!”阳泉君芈宸霍然起身一脸笑意高声道,“老夫便先开这口子了!太后训导,新君口诏,已然昌明今日大朝宗旨,这便是议政拜相!老夫之见,纲成君才德兼备,朝野服膺,又多年领相,职任新朝开府丞相正当其时了!” 
  “老臣不以为然!”随着一声苍老的驳斥,卿臣席颤巍巍站起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高冠老臣,却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阳泉君,只对着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为然者,今日朝制也!举朝皆知,先王顾命之时执太后、太子傅与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嘱三方同心,而并未太后摄政之命也!长史清理典藏,亦无先王命太后新朝摄政之遗诏也!如此,则太后临朝训政于法度不合……” 
  “岂有此理!”阳泉君怒斥一声插断,“太后摄政有先王顾命,有新君下诏成制,史官录入国史,你太史令岂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议,居心何在!” 
  “阳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录入国史,而老夫能言。且听老夫背得一遍新君口诏,朝会共鉴之。国史所载新君口诏原话为:‘父王新丧,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国事力不从心。今命太子傅吕不韦以顾命大臣之身,与纲成君蔡泽共领相权,处置一应国事,急难处报母后定夺可也。其余非当务之急者,父王丧葬后朝会议决。’史官若错录一字,老夫若错背一字,甘当国法!” 
  举殿大臣哄嗡一声议论蜂起!绝大多数朝臣只知孝文王弥留时三人顾命,新君有诏太后摄政,虽然从来没有接到过太后摄政的定制诏书,但依然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则太后摄政有先例,二则国丧期间太后预政也是事实,若是无中生有,新君与吕不韦岂能容得如此荒诞之事?今日一见朝会议程,更相信了太后摄政已成定局,纵对这位华阳后有所不满,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想这素来在朝会不说话的老太史令却挺身而出,竟先对朝会议程提出非议,且言之凿凿,将新君口诏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铁笔史官的凛然风骨,朝臣们如何不恍然悚然愤愤然纷纷然?阳泉君一时愕然无对,心知此时非顾命三人说话方可,然目光扫去,吕不韦无动于衷,姐姐华阳后满面通红地盯着嬴异人,嬴异人却只低着头死死盯着脚下的红毡。 
  阳泉君忍无可忍,大步跨上王阶直逼王案:“臣敢请新君明示!” 
  “阳泉君大胆!”将军席上一声大喝,一员白发老将霍然起身戟指,“朝议国政,法有定制,汝仗何势敢威逼秦王!”话未落点,满席大将唰地一声全部站起一声怒喝,“王陵之见,我等赞同!阳泉君退下!” 
  “阳泉君确乎有违朝议法度。”铁面老廷尉冷冷补了一句。 
  站在王座区空阔处的司礼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给事中,见状面无表情地尖着嗓子一声宣呼:“阳泉君退回原座议事——” 
  一直难堪默然的华阳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说说议议有何不可了?阳泉君何须孩童般较真,下去下去,听大家说了。摄政不摄政,都是为了国事了。依着我看,拜相比议论我这老太后要紧得多了!子楚,你说如何?” 
  嬴异人抖抖瑟瑟应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为是。” 
  华阳后突然恼羞成怒,拍案高声:“毋晓得侬抖甚?侬几时怕过我了!” 
  “母后说,说;说得是……”嬴异人倏地站起垂首变色,更见惊惧。 
  “嬴异人!!”华阳后猛地拍案尖叫一声,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突然之间却咯咯长笑手舞足蹈,“国事了!国事了!毋晓得这般国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阵,猛然推开围过来的侍女径自大袖飘飘地去了。 
  举殿死一般的沉寂!阳泉君芈宸嘴角一阵猛烈的抽搐,却终是坐着没动。司礼大臣正在无所措手足之时,新君嬴异人回头一声吩咐:“太医令立即看护母后,不得有误。”转身进入王座坐定,镇静如常道,“朝臣聚国,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缓。国事不因人而废,诸位但依法度议事可也。” 
  举殿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声,恍如一阵轻风掠过。大臣们蓦然明白,这位新君并非真正的孱弱,方才故事只不过是“示弱以归众心”的一个古老权谋而已!看来,这个新君尚有强韧底色,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实在是有主见多了!秦国收势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强君如大旱之望云霓,惟其雄强,些许有违正道的权谋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们压抑沉闷的心绪一时竟淡去了许多。 
  “老臣有说。”郡守席站起一位白发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两郡太守李冰! 
  此时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国地方大员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国资望最深权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艰难,蜀地多乱,蜀地政务多由王室派驻蜀地的蜀侯与咸阳通连传递,李冰父子只专心水患治理与庶民生计,极少入朝,也极少涉足国政事务。然则三任蜀侯生变,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孙绾乃承袭其父嬴煇爵而继任,是昭襄王的嫡孙,竟然也图谋自立!昭襄王杀了公孙绾之后,终于晚年决意将巴蜀两地交李冰统领。孝文王嬴柱与李冰笃厚,死前正好下诏李冰回咸阳养息议政。辗转三月,李冰抵达咸阳时嬴柱已经薨去了,蔡泽与吕不韦同时主张李冰留国参与朝会,嬴异人自然允准了。此时李冰要说话,朝臣们便是一片肃然。 
  “老臣以为,理国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万事紊乱也。”李冰声音低沉,然却中气十足,整个大殿清晰可闻,“何谓朝制?首在君权。君权之要在一,一则安,二则乱。凡二,做应急之策可也,立为定制则不可也!譬如当年宣太后摄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国疑,乃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也!故朝野无异议。目下秦国已经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历经磨难,堪当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头之朝制?今日朝会,太后训政首当其冲,似乎太后摄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议,自是在所难免。谚云:大邦上国,不以一人之好恶立制。太后喜与不喜,自当以邦国兴亡为本,而不当以一己之好恶为本。故此,老臣请朝会先行议决:明君权,废摄政,纲举目张!”一言落点,戛然打住。 
  “好!老臣赞同!”驷车庶长老嬴贲嗵嗵点着竹杖,“老太守洞若观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国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国君妻室,王族嫡系,自当遵从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荣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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