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6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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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管仲开新政变革之先河,对民众经商之风更有明确立论,他说:“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尚简约,所以使民贫也;美垄墓(兴建豪华的田宅坟墓),所以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贫者为之……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论,实际上一直是山东六国的立民之道与治国理念,战国之世依然被奉为圭臬。有此理念,商风大起民风奢华,遂成传统衍生的必然。到了战国之世,纵然是震撼最大的魏国李悝变法,也依然将壮大商旅利用商道作为基本国策。李悝保障不伤农事的法令不是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调节谷价。稍后的魏国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动辄便以经商之道论述治国,以治国之道论述经商,直将商道政道融为一体。与商鞅以重农而保障激励农战的秦法相比,这显然是另一种更具深远意义的治国理念。假如六国能法商并重,对变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恒,历史也许会是另一番面目。
尽管六国民风多受指责,然却依然是文明风华之渊薮。
吕不韦要做得,便是在秦国大开文明之风,使秦国文明与山东六国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兴办私学、广召门客,依靠大量进入自己门下的治学士人酿成文明大势,进而著书立说,渐渐诱导朝野之风。吕不韦很清楚,在秦国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难免一场庙堂论争,操持不好便会引起举国震荡!目下惟一的可行之策,便是借自己权倾朝野的势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纵有朝野非议,最多也是私下指责自己歆慕虚名而已,决然不会使国人生乱;只要秦国不乱,自己便可从容行事。
五、巴蜀寡妇清 咸阳怀清台
吕不韦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发的西门老总事。
要造两座大馆所,财货金钱自然是第一急务,再加上数千士人门客,花销之巨大可想而知。此时,吕不韦的封地是洛阳十万户,在秦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然则秦法有定:封地赋税归于封主者不得超过一半,其余仍归国家府库。加之吕不韦昔年囤积早已告尽,入秦后也从不敛财,对封地赋税事从不过问,只吩咐西门老总事相机斟酌而已。就财力而言,今日吕府与昔年的吕氏商社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何担得如此巨大财力?再说,即便是十万户赋税全部归己,大约也只建得一座学宫而已,后续大事又当如何?思虑几日,沉疴在身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大书房。
“两座馆所,大体要得多少金?”吕不韦没有客套。
“百万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终于开口了。
“开馆之后,年金几多?”
“以三千门客计,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总计年人头金九万;再加学事、车辆、衣食、马匹、杂役等诸般开支,年总额当在百万金上下。若能国府建馆,我府养士,尚可勉力承担。依天下成例,门客院可由国府建造,日后不做我府私产罢了。”
“秦国首开私学,国府不担一钱。”
“……”
“西门老爹,洛阳十万户封地,年赋几多?”
“十万金上下……文信侯欲加赋税?”
“我行新政,宁自毁哉!”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周人新归,洛阳庶民正是秦军根基,若竭泽而渔,吕不韦何颜面对天下?”
“老朽两谋,文信侯斟酌。”西门老总事喘息得风囊一般,“一则,收门客入门金。孔老夫子为私学鼻祖,每人半年尚须交五条干肉……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许丝绸珠宝金钱,或令门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若得身有珠宝衣食自理,谁却来做门客?”笑得一阵又慨然一叹,“老爹毋忧也!此事容我设法,若无转机,便是天意了。吕不韦当就此止步,再不侈谈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两谋。”
“噢——”吕不韦恍然,“老爹快说另一策!”
“文信侯可愿求助于人?”
“老爹,本是求无可求,何来愿不愿也。”
老西门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尚商坊。宽简清。”
默然良久,吕不韦终是没有说话,直至西门老总事出了书房,兀自痴痴思忖。念及当年商战义举,吕不韦相信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不会不给他如此一个显赫回报。然则果真如此,风声便会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吕不韦得六国之力招揽门客!”山东六国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国朝野接受么?且不说依照秦法有里通外国之嫌,便是庙堂无人追究罪责,你吕不韦在老秦人中的声誉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辕北辙,岂不荒谬之极?
那个宽简清倒是秦商,从当年对尚商坊商战时一举援助六十万金的大手笔说,此人财力可谓丰厚不可测。然则,这个总在宽简上烙一个古籀文“清”字的人物,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吕不韦与其仅有的一次谋面中甚至连面纱也没有撩起,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联络的居所与方式,甚至交接金钱都是在约定之地一次完毕,神秘之风较任侠之士犹有过之,仓促间却到何处去找?然则无论如何,吕不韦毕竟清楚了此人根基,目下之难只在如何能见到此人,否则想开价也是枉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邯郸绿楼第一次见到那方宽简,第一次破解了那个“清”字烙印,吕不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秘密打探此人根底。当然,那时是为了准备送给嬴异人为妾的陈渲日后不受牵累。后来诸事牵绊,竟终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辞府出行,去山东六国寻觅当年突兀丢失的小荆轲,两年后才回到了咸阳。虽然没有找到儿子,莫胡却给吕不韦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她去了邯郸卓氏庄园,卓原老人问起吕不韦情境,听到宽简蒙面客襄助商战一节,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说:“巴蜀大商寡妇清,瞄上吕不韦了!”
“噫——如何没想到她也!”吕不韦恍然大悟了。
还在年轻的吕不韦雄心勃勃地奔走商事之时,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国猗顿氏、魏国白氏、赵国郭氏与卓氏、齐国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属赵商,于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说。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财货金钱无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尽管商贾们说起巴蜀方氏都是啧啧然神秘态,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来龙去脉,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说出方氏操持的行业。这便是方氏之奇特处——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详。后来,商旅之中又纷纷扬扬传出一种说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妇清,其财货金钱更不可量,犹超方氏!吕不韦闻之哈哈大笑:“我操盐铁兵器之业,尚不得跻身巨商。巴蜀穷山恶水,操何营生竟能连出两巨商?人言荒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认为寡妇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在邯郸得见宽简“清”字,吕不韦才压根没有将那个“清”字与商旅传言中的寡妇清联系起来。后来,这个心头谜团也就渐渐淡了。
于是,对这个巴蜀方氏,对这个的寡妇清,洞悉天下商旅根底的吕不韦便始终是云山雾罩,说不得三言两语。若是仍在经商,吕不韦也许就永远地云山雾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紧,谁却孜孜不倦地打探别家私密做甚?然则,自莫胡带来卓原老人的说法,吕不韦便不能继续迷糊下去了。寡妇清确有其人,意味着秦国的巴蜀之地藏匿着两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贾!身为秦国秉政丞相,对国中如此两个巨商大贾竟一无所知,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紧者,这个寡妇清似乎总是在暗中时时关注着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吕不韦能永远地云山雾罩么?
那年开春,吕不韦派出了几个仍然在府的当年商社的老执事秘密进入巴蜀。一年之后,几个老执事先后归来,终于揭开了巴蜀方氏与巴蜀寡妇清的云雾面纱。老执事们多方印证至为翔实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吕不韦感慨不已。然更令吕不韦惊讶的是,方氏与寡妇清原本一事,寡妇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春秋之世,齐国朝野奢靡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贵之家尽求长生不老,方士遂乘时大兴。其时方氏一族居东海之滨,以渔猎为生,尚无姓氏,因常采得山海珍奇卖给云游方士炼制丹药,人皆呼为海药氏。一年,秋潮大涨,一白发老方士孤舟触礁,被困之罘岛半月不能出。其时海药氏族人恰遇一云游方士重金求购巨海龟蛋,然怒潮连天,却无人敢驾舟出海。族长情急,召族人紧急计议,约定:但能取得海龟蛋者,生为族长,死为族神。族中一水性极好的少年亢声起身:“鸟!不要族长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举族殷殷相送,少年轻舟破浪出海,瞬息间便湮没在了滔天白浪之中。三日之后少年归来,非但采到了一枚罕见的海龟蛋,还带回了那个气息奄奄的老方士。旬日之后老方士康复,祭拜海神生恩之时却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堕居尘俗,不畏举族饲海乎!”族人大惊,拜求脱难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话:“此子但随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后荫也!”
五十年后,被齐景公奉为国师的大方士来之罘岛出海求仙。海药族应征,举族为驾舟水手。出得之罘岛,白发苍苍的大方士召海药族水手于船头祭海。屏开少年童仆,大方士对着族人当头便是一个深躬:“我乃当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欢呼之余,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对族运的神谕:少年尽为方士,余皆为方士执业,则方氏大兴矣!
从此,海药氏成了方士世家与丹药业族。其时习俗以业为姓,于是齐国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揽丹药材料之大商。及至进入战国,方氏方士已经流布天下,成为各国宫廷的神秘座上宾。田氏代齐时,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经稳稳地成了齐国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谓天主,是齐人尊奉的第一神灵,中原各国皆无。其时天下三个海滨大国——齐、吴、越,祭祀尊神巫术之风都很是浓烈,其独特习俗亦与中原大有不同。时人云:“(齐)明国异政,家殊俗,齐独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政道风俗特立独行,不通行天下。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齐国却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阴主(三山)、阳主(之罘山)、月主(蓬莱)、日主(成山)、时主(琅邪)。方氏方士能为天主,可见其神位之尊崇异常。
然在此时,方氏俗族却突然在齐国消失了。
十余年后,巴国的崇山峻岭中驶出了一艘艘大船,满载丹砂从江水东下入云梦泽,再从海路北上之罘,船头大旗竟赫然飘扬着方氏族徽——一只巨大的变形海龟!
原来,已经成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游天下,踏勘出一个巨大的秘密——巴山蜀水间有天成丹砂,若得垄断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称雄神业!此业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属。然要已经在齐国欣欣向荣渐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举族迁徙,则风险更大。毕竟,海族有冒险漂泊之天性,经过半年多的议论筹措,没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断然举族南下了。为了尽快踏出丹穴,方族在云梦泽西尽头弃船登陆,沿着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伤族人三百余,终于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穴,由是开始了掘丹之业。
丹者,辰砂也,俗称朱砂,为方士炼制丹药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谓丹穴,便是朱砂矿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药需求之势,操起这寻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业正是得心应手。踏勘出丹穴之后,方氏便举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装舟东下,进入齐国,则由方氏方士请准国君或贵胄以重金买下,而后再将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营造商社根基并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计,一份雇佣各色山民水手扩大采掘并建造大船。如此两代人光景,方氏已经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时司马错进军巴蜀、秦昭王时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经在巴东山地经营了六代一百余年。
如此实力大商,天下却是一片朦胧。也是方氏素有隐秘行事的族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泄执业秘密。被方氏雇佣的山民与水手,只被告知采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宫殿用的红石,其余严禁打问;所有的丹砂交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亲自经办,从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从来不在秦国经商,而只在山东六国与胡地奔走。如此一来,秦国朝野竟是极少有人知晓藏匿在巴山蜀水间的这个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东列国所开的寻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对天下商旅始终是个影影绰绰的谜,博闻多见如吕不韦者,也只是徒闻其名不知其实而已。
后来,神秘勃起的方氏家族发生了一次突然变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军进入已经是秦国巴郡的江水上游,全力打造战船筹措水军,准备东下大举攻楚。其时,巴蜀两郡精壮水手几乎悉数被秦国水军征发。方氏船队在巴郡声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过百的水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水军征发之列。然则,方氏族人虽久居巴郡,却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秦国庶民看待,而始终认定方氏部族只是齐人在秦做客商,与秦国并无瓜葛;便是官署赋税,方氏也以商铺不在本地为名,只缴纳些许地盘金而已;至于关税,则由于其时无力在荒僻大江设防查商,而只能在陆路设关,只走险峻水路的方氏更是无须缴纳。也就是说,方氏入秦百余年,赋税实际上都缴给了齐国与中原设店之国,对丹穴根基之地的秦国,恰恰是无甚粘连的两张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业,与外界极少往来,对天下大势之变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诸般原因,方氏老族长在丹穴城堡接到秦国水军的征召令时,竟操着齐语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凭何征召?秦国打仗得靠山东商贾么?不去!”
水军司马急报统帅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闻战则贺,精壮争相入军,百工踊跃应征,素常只为裁汰犯难,几曾有过拒绝征发之事?询问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亲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话语掷地有声:“秦无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赋税,实为不法奸商。郡守宁无视乎?”其时,巴蜀两郡皆由蜀侯嬴煇统领,巴郡郡守正是嬴煇亲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个王子,因与安国君嬴柱争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结纳巴蜀强豪富商以图将来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对方氏一族便只是笼络,从未有过依法勒商之举。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却是大起恐慌,连夜秘密飞报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刚严善战,且得宣太后、穰侯与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虽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轻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报咸阳,白起以上将军之权力便可将他拘押问罪!权衡之下,嬴煇对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话:“但以国法行事,毋再报我。”
三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