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7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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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要听听老令说法了。”嬴政殷殷望着郑国。
“果真水战,决河不难。”老郑国一招手,身后一个书吏推来了一幅装在平板轮车上的立板羊皮图。老郑国用探水铁尺指点着板图,“此乃中原河渠图。诸位且看,大河东去,鸿沟南下经大梁城外,距离之近,形同大梁护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在鸿沟。唯有一点,鸿沟水量不足大,须从接近大河的上端开口补水,方能成其势。信陵君说的荥口决水,便是此意。”
“鸿沟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缭很是惊讶。
“这便是水事了。”郑国叹息一声道,“鸿沟历经几代修成,通水百余年,水道已经淤塞过甚,早当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战连绵,各国无力顾盼,遂有民谣云,‘鸿沟泥塞,半渠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难肥。’是故,鸿沟通河,水势却小。”
“如此说来,果真水攻大梁,还可借机重修鸿沟?”嬴政很有些兴奋。
“然也!”郑国铁尺指上地图,“鸿沟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干沟,若能借机征发民力修浚开塞,未尝不是功德之举。”
“战损可补,这便对了!”尉缭兴奋点杖。
“一说而已。”王绾淡淡点头。
“长史之见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李斯。
李斯虽没有说话,听得却极是上心。见秦王征询,李斯翻着案头几卷竹简道:“晋末水战,并苏代、信陵君预言,臣都曾得闻,然终未亲见国史典籍之记载。今王贲能多方搜罗出国史所载,足见其良苦用心也。臣闻方才之论,国尉与老令对答,已经足证大梁水战可行,且水损可以清淤弥补。故此,臣亦赞同。然,丞相方才所言,关涉灭国之道义根本,臣不得不言。”见王绾肃然转身,秦王几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开了王贲的上书副本指点道,“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贲之说,话虽糙,理不糙。对斯之启迪,不可谓不深。因由何在?在王贲捅明了一则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没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强虎狼,而后方能没有虎狼,此之谓也!具体说,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聩魏国奄奄不灭,天下不能一统,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义,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臣以为大梁之战,不宜执迂阔仁义之说而久拖不下!否则,中原之变数将无可预料。”
“大仁不仁。长史之言,商君之论也!”
秦王拍案,王绾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了。这便是秦国朝会的不成文规矩,当某种主张只剩下一个人坚持的时候,坚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复论争;战时论事,大臣们都明白“事终有断”这个道理,诸多各有说法的大道理若无休无止地争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关重大,政敢请老令。”秦王离座,肃然对郑国深深一躬。
“国事至大,王何言请也?”郑国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请老令亲临谋划。”
郑国目光一闪,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当即对秦王一拱手道:“臣愿辅佐老令赶赴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与长史相知,事无不成。”又会商大半个时辰,当晚便将诸般事务安置妥当。曙光初上,李斯郑国登上赵高驾驭的王车出咸阳东去了。
五、茫茫大水包围了雄峻的大梁
尸埕带着大梁将军匆匆赶进王城时,魏假正在獒宫里消磨。
三晋之中,韩魏两国王室酷好神异犬种,赵国王室却对猛犬极是憎恶。这是因为,春秋时期的晋国曾发生过一次酷烈的政变,其怪异的开局是权臣赵盾在朝会后走出大殿时被一只猛犬闪电般当场扑杀。从此,赵氏部族骤然沉入谷底,开始了漫长艰难的复仇复兴之路。也是由此,渐渐演化出了韩赵魏三家的秘密同盟与三家分晋的结局。不管那次政变对于改变晋国与三族命运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义,猛犬扑杀赵盾事件,都成为三晋部族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神话。要知道,豢养猛犬的屠岸贾,其时只是一个实力单薄的中大夫,不管他获得了当时晋国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没有如此一只神异的猛犬,其颠覆晋国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也是痴人说梦。毕竟,赵氏是尚武大族,赵盾的森严护卫与赵盾本人的胆略武勇,寻常剑士刺客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若非这只突然出现而又根本不为赵盾及其卫士注意的猛犬闪电般一扑,突兀地撕开了赵盾的胸腹,又准确地掏出了赵盾热腾腾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赵国的历史很可能重写。
这一恐怖场景通过种种大同小异的传说,久远地烙在了三晋王室部族的记忆里。然则,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家对这一事变的恐怖记忆,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来。韩魏王室就事论事,生发出对神异猛犬的歆慕搜求,成为天下名犬的渊薮之地。赵国王室却不忘旧仇,一如既往地痛恨猛犬,举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恶”字,除了民间猎户的猎犬,王室从来禁犬。及至战国中期,韩魏两国王室的名犬已经天下闻名。进入战国末期,魏国的猛犬声名已经远远超过了韩国。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时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洛阳周王室的来毛(1i,音离)犬,长毛蜷曲,威猛异常,是周天子的狩猎神犬;一种是晋灵公时晋国公室的獒犬。何谓獒?后世西晋之张华有《博物志》,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日獒。”也就是说,那时将身形高大的猛犬一律唤作“獒”,还并不是犬类特定品种的獒犬。因了“獒”并非确指,晋国公室这种獒在当时还有一个学名,叫做“周狗”,意为遗传于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战国中后期,天下名犬已经有三种: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国王室的獒犬。獒之成为犬类特定品种,这魏獒便是鼻祖;第二种是韩卢,韩国王室豢养的一种大型黑毛犬;第三种是宋皵(que,音鹊),宋国公室养的大型猛犬。这种犬也另有一名,日骏犬,意谓可同骏马一般为人效劳。
诸般猛犬中,最有声名的自然还是魏獒。
魏獒之闻名天下,得力于魏王假。魏假还是少年太子的时候,对猛犬酷好之极。魏假十二岁时,其父景滑王许魏假可在王城之内任选一官署领事,以试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求兼领“虞人”署。这虞人署,是执掌国君狩猎的宫署,下辖一处园林专一豢养猎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实则神往猎犬园林也。景滑王不知其故,大大赞叹了一番少年太子的修身弓马之志,很以为儿子可望在统辖狩猎中锤炼出战场本领,从而成为中兴大魏的英主。景滑王是老太子继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时,魏假三十岁即位,执掌虞人署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中,魏假已经将猎犬苑经营得天下闻名,当年一座只有几十只猎犬的园林,已经变成了异常壮观的魏獒宫。魏假对獒的遴选有严厉法度:蹲地仍有四尺身高,方可选进獒宫冠以魏獒之名;否则,一律称为猎犬,而不能叫做獒。历经多年精纯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种品性独特的名犬,其凶猛与忠诚同样的无与伦比。唯其如此,魏獒之名天下大震。各国王室的声色犬马子弟与天下贵胄以及大商大贾,但言买犬,无不以到大梁求购得一只魏獒为荣。这个魏假,对獒犬钟爱无以复加,每每卖出一犬,无论公事如何要紧,都要丢开公事亲自与买家洽谈獒事,勘审买家是否具有爱犬之志与养犬之才,否则,买家纵然开出重金,魏假也毫无例外地一口回绝。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还要为将走之獒举行狗宴饯行,特准离獒捕杀一名徒手剑士并当场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亲自到场,直将大獒送出獒宫,方抚其头背洒泪惜别。凡此等等,使魏獒与魏假之名在天下声色犬马者口中几乎成为同一个名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两字。此后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时,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当年若生商贾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这是后话。
“敢请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宫。”
虞人丞挡住了左丞相尸埕的匆匆脚步,口气矜持冰冷得教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个连官阶都没进的吏身。饶是如此,尸埕也只能在这座形制怪异的石坊前原地站定,还得对这一身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问道:“王在獒宫?有獒事?”小吏漫声道:“敢问丞相,我王何日没有獒事啊?”尸埕很是难堪,一时红着脸没了话说。身后的大梁将军勃然大怒,长剑呛啷出鞘,一步抢前直指小吏骂道:“大魏丞相将军在前,一个小吏竟敢如此猖狂!军情紧急,竖子若不快去禀报,老夫立地捅你个透心!”虞人丞脸色倏地变青,顾不得说话撒脚跑了,一串喊声顺着风势飘了过来:“禀报我王,大梁将军对獒不恭,要杀獒也!”老尸埕双眉紧皱连连摇头:“小人当道,国将不国也,国将不国也!”大梁将军愤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梁,大梁国人便拥戴你护城,何须看这般小人颜色!”老尸埕大是惶恐连连摇头摇手道:“将军慎言慎言,事国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乱忠爱之道!”大梁将军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国出的忠臣少么?乐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还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结局如何?还是国将不国!忠忠忠,忠有个鸟用!”尸埕一则气二则怕,想义正词严地驳斥却又无话可说,目下艰难时刻还不能开罪这个唯一可用的将军,无奈连连摇头,索性走到一边去了。于是,两人各自咻咻粗喘,谁也不理会谁了。
“两位何事啊?”
魏王假终于出来了,一身利落的短装胡衣与操持犬事的獒宫小吏一般无二,手里牵着一头黑亮的魏獒,脸上显然有不悦之色。不待两人说话,魏假走到大梁将军面前道:“你敢在獒宫前不敬?可知獒之灵异么?”大梁将军一挺身高声道:“犬为禽兽,任人驱使而已!”魏假冷笑道:“差矣!獒为神犬,识得忠奸,辨得善恶,见奸而捕,见恶而食!”大梁将军看也不看连连示意的尸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灵异,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请辞!”魏假脸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尸埕脸色大变,疾步抢过来一躬:“我王不可!秦军压境,大将不可杀!”忠爱不离口的老尸埕素日维护魏王,今日破例变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问:“秦军有异动?”尸埕拱手道:“大梁将军得斥候密报,老水工郑国赶到了河外秦军大营,多有诡异。”
“有何诡异?”
“秦军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将军昂昂高声。
“水攻?水在何处啊?笑谈!”魏假脸色极是难看。
“魏王,老臣军中有信陵君故旧,都说信陵君当年有话……”
“信陵君有话,管得了今日么?”魏假立即打断了话头。
“臣启我王:信陵君预言,秦军攻大梁,必以水战!”老尸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岂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终于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獒犬交给旁边的虞人丞,瘫坐到獒宫前常备的竹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么忌惮信陵君而厉声呵斥两位大臣,对信陵君的用兵才具与洞察之能,魏假还是不得不敬畏几分的。当然,对自己的王位,魏假也还是很在意的。诚实方正的尸埕说信陵君有此预言,决然不会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预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心头闪过一连串思绪,魏假顿时心事重重,而第一个念头,是对这些獒犬的怜悯。
“魏王,便是护狗,也得有防守水战之法也!”尸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视了城防,你等没部署么!”魏假突然发怒了。
“这?这这这……”尸埕蓦然想起那次巡城,顿时张口结舌。
“老臣有言!”一直铁青着脸的大梁将军开口了。
“说也。”魏假不耐地锁着眉头。
“水战防水。老臣之意,大梁军主力当开赴鸿沟北段驻扎,死守河外!”
“将军是说,只留偏师守城?”尸埕老眼顿时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视。”魏假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从竹榻上站起颇有气度地摆了摆手转悠着道,“大梁城墙高厚,粮草财货储存颇丰。当年小小即墨能坚守六年,大梁至少还不坚守十年?十年之间,天下能不有变?齐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则,守城靠人靠兵,若大军主力出城,老弱偏师能守城么?再说,城外主力大军一旦战败,魏国岂不连根烂也!”
“我王是说,全军守城,至少十年;开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为自己的见识惊讶,破例以大大褒奖尸埕的方式大大褒奖了自己一回。可是,大梁将军却板着黑脸一句话不说,仿佛没有听见。尸埕对魏王的破例褒奖似乎并不在意,倒是凑过来低声问:“守城十年,老将军以为如何?”大梁将军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尝闻也!”魏假立即接道:“岂有此理!即墨当年有外防么?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将军道:“即墨非不外防,无力外防也。我军能防而不防,岂非将水路拱手相让?”魏假大觉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气昂昂高声道:“此言大谬也!你防水口,秦军不攻水口么?两军战于水口,河水决口岂不更快!”大梁将军虽秉性刚直,终不愿与国王对着嚷嚷,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老臣只怕水淹大梁之时,我王尚在梦中也!”
“将军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惊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尸埕一头雾水,又惊愕又茫然。
“然也!”
“世间当真有神兵?”尸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头,日夜轮换巡视鸿沟!”
“但有警讯,大军出城?”老尸埕显然在连番尝试着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万岁!”
“老臣惭愧,魏王万岁!”
国王与丞相惊喜万分地唱和着,大梁将军的汗水从额头涔涔渗出,淹得泪水也跟着涌流出来,大手一抹涕泪唏嘘了。魏假正在兴致之时,看得不禁大笑起来。自然,尸埕也跟着大笑起来。大梁将军万分难堪,猛然一拱手腾腾腾径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军已经开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阳上书之后,王贲立即赶赴新郑,邀了姚贾一起赶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营共商大计。王贲的主张是:水攻大梁虽有先贤预言,实施也将极有成效,然大梁毕竟是天下第一大都会,关涉方面太多,最终尚需咸阳庙堂决断。即便不行水攻,灭魏之战也是无可回避,作为中原大军主力大将,他必须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战事方略。否则,水攻方略一旦被搁置,安定中原便没有成算。若要等到父亲的主力大军南下再行灭魏,对王贲而言,就意味着自己不堪大任,如此未免太没有劲道。是故,王贲力求在秦王王书抵达之前,谋划好第二套灭魏方略,若水攻不能便立即铺排强兵灭魏。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
老蒙武听完王贲来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尘小宴未了,老少两将军与姚贾便就着酒案说将起来,一气直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