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7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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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项燕良将老谋 运筹举步维艰
楚王负刍接连发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还是无法聚齐。
秦军南下的消息传来,负刍的第一个决断是召世族大臣紧急朝会。接受太傅黄辎之谋,负刍大破成规连发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两句话:“秦军南进,大楚濒危!诸臣当速人郢寿朝会,共决抵御之策!”可旬日过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们风尘仆仆赶回外,江南、江东、荆楚的世族大臣一个也没有赶来,岭南诸将更不用说,只怕王命还在途中亦未可知。迟至第十三日,负刍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会,与赶回来的大臣们紧急会商对策。
列位看官留意,负刍非等大臣而不能决断,时势使然也。其时之楚,是战国之世变法最浅层的国家,地域广袤而世族大臣各领封地,无论兵员征发还是财货粮草筹集,都须得世族大臣认可方得顺畅,否则,纵有王命也是滞涩难行。王族虽是“国土”最大的领主,又有各世族封地依法缴纳的“国赋”,实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则,王室维持庞大的邦国机构,支付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拟,要在濒临危亡之时举国抵御强敌,仅凭王族之力无异于杯水车薪。楚拥广袤南中国,土地民众几乎抵得整个北方六大战国,然其始终不能与中原秦、赵、魏、齐四大战国的任何一国抗衡,其根源便在这世族分治。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楚国朝局多生事端政变迭出,其根源也在于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后将备细剖析。
“老臣以为,两淮大臣还都,朝会可行。”首座老臣说话了。
“令尹之言,老臣赞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说话了。
“昭、景既同,臣等无异议。”其余十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本王好悔也!”负刍铁青着脸拍案长叹了一声。
“枢要大臣差强聚齐,王当以战事为重。”首座老令尹脸色很不好。
“好。说。姑且朝会了。”负刍终于拍案了。
要明白楚国君臣的这番对话,先得明白此时的楚国地理大势。楚国土地广袤,主要结构是四大块:一是西部荆江之地,这是春秋与战国初期的楚国老本土;二是东南吴越之地,这是战国前、中期楚国先后吞灭的两个大诸侯国;三是岭南百越之地,这是松散臣服于楚国的许多部族方国;四是长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为淮南、淮北两大区域。从历史环境说,楚国的四大区域差别很大。其一,岭南地带太过蛮荒,且百越部族内乱不断各自为战,楚国事实上鞭长莫及。其二,吴越之地号为江东,在战国末期已经大有好转,但毕竟江河纵横水患多发,民众多以渔猎为生,农耕开发尚差,事实上还是相对蛮荒之地。楚国占据吴越,并不能大增其实力,且常有分兵分财的累赘之嫌。其三,西部荆江地带多山,历经老楚族群数百年经营,农耕渔猎之开发相对充分,然毕竟山水险恶,远非富庶风华之地。更有一点,秦国占据巴蜀之后,其地山川之险在秦军顺流东下的战船威慑之下已经荡然无存,荆江房陵地带的大批仓储财货粮草又被秦军几度攻占掠夺焚毁,几成贫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错,多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经春秋数百年间陈、宋、薛、徐等大诸侯国的开发,淮北淮南与中原之富庶风华已经相差无几。后经战国之世,齐、魏、秦、楚、韩等大国相继在淮北拉锯争夺,不断开发农耕水利,以鸿沟通连黄河与淮水两大流域,整个淮水流域事实上已经成为富庶大中原的组成部分之一了。战国中后期,各国避秦锋芒唯恐不及,楚国却逆其锋芒大举经营淮北淮南,一度甚至迁都北上到淮北的陈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整个楚国领土中能够成为国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国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随着国土变化而变化。
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楚国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项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荆江地带以及毗邻的云梦泽与湘水流域为重心。灭吴灭越之后,新兴军功部族与老世族中稍弱的项氏部族,封地大多转移到江东地带。岭南百越之地战乱丛生,且纳贡财货只具象征意义,是故,楚国不以岭南做世族实封之地,而只以后起的军功世族作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镇抚其地。战国中期,楚国吞灭淮水流域的几个中小诸侯国之后,楚国王族与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转移到了两淮地带。当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转封而略有缩小,但依旧保留着根基。楚国后期的权臣如春申君黄歇,其封地几乎全数在淮北,曾以苟子为名义县令的兰陵县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说,此时的淮北淮南事实上已经成为楚国大族封地的集中区域,实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两淮,只要两淮地带的世族大臣赶回了郢寿,楚国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强齐全了。
负刍懊悔的是,去岁王贲狂飙般奇袭淮北连下十城,举国震恐,遂仓促议决:除以项燕为大将军调集兵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赶回封地征发军辎粮草赶运都城。当时令负刍感奋不已的是,世族大臣们非但一致赞同了他的决断,且人人马不停蹄地连夜离开郢寿赶回了封地。而今想来,大臣们匆匆赶回封地,全然是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祸,否则,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锐们如何一个都没赶回,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究其实,还不都是留着青壮谋划本族生路,岂有他哉!
“会商军事,大将军能到么?”
低声说话的是大司马景柽。数十年来,景氏部族与项氏部族一直是楚国的军事栋梁,景氏居执掌关防军政的大司马,项氏居执掌兵马的大将军。朝会既要议决抵御秦军,最要紧的自然是大将军项燕。故此,景柽一句低声发问,大臣们却是如雷贯耳浑身一震。
“左将军项梁与朝——”
殿外一声长报,负刍君臣更是惊讶,目光齐刷刷聚集殿门。在这片刻之间,一员年青将军快步走进了门厅,一头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颜色,脸颊似乎还有一道血痕。负刍与大臣们不禁脸色骤变,竟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将军没有丝毫停顿,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声道:“左军主将项梁,参见楚王!见过诸位大人!”
“项,项梁,大将军如何了?”负刍慌乱得几乎撞倒了王案。
“大将军正在集结大军,向汝阴要津开进!”
“没,没有开战?”
“秦军抵达洧水,正谋过境安陵,距我军尚远!”
“好,好好好……”负刍脸上笑着,人却瘫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给年青的项梁捧来了一罐凉茶。项梁感激地对老臣一拱手,接过大罐汩汩一阵牛饮,茶水流溅得脖颈胸前一大片,泥土蒙蒙的甲胄斗篷顿时斑斑驳驳,在冠带整洁鲜亮的老臣们面前颇见狼狈。饶是如此,项梁自家却浑然不觉,一阵牛饮后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对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忧,大将军遣末将还都禀报:因淮南诸军尚未抵达,不能还都与会,敢请朝会之后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阴、城父两地输送粮草,并着力筹划大军冬衣与兵器箭镞!”
“完了?”缓过神来的负刍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之言禀报完毕。”
“大将军没说,仗如何打法了?”
“战事尚在谋划,须依据秦军动向而定……”
“大谬!大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苍老声音如风中树叶,“强敌业已逼近国门,战场方略却‘尚在谋划’?项燕素称知兵,如此岂非儿戏!秦军既然尚远,便当还都与朝共商大计。今项燕既不与朝,又无方略,只大张口要粮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几曾有过如此大将军啦!”
大臣们不说话了,连楚王负刍也板着脸不说话了。年青的项梁颇见难堪,却竭力平静着心绪,也没有说一句话。世族大臣们原本期望这个在楚军中颇有声名的年青悍将会暴跳如雷,或可借机搜求得项氏拥兵自重的些许罪证,孰料这个黝黑精悍的年青将军竟能隐忍不发,一时倒凉冰冰滞涩了。毕竟,项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军权在握支撑楚国,昭氏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总领政事,发作一通尚算无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对项氏大将发作了。
“项梁,老夫问你。”大司马景柽说话了。
“敢请指教。”
“大军南进汝阴、城父,可是畏秦避战之策?”
“汝阴、城父,向为郢寿北部两大要害。我大军进驻两地,正是扼秦军咽喉要道,使秦军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马之论,末将以为诛心过甚!”
“也算一说。”景柽耸了耸雪白的长眉,“另则,大军粮草与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发,目下未曾开战,如何便有了亏空?”
“对!此问才是要害啦!”几个老臣一齐拍案了。
“此前征发之粮草辎重,目下全数在仓,并未进入项氏封地!诸位若有疑虑,随时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项梁先了却了大臣们的心病,又奋然道,“秦强我弱,此战关乎楚国存亡!若不能凝聚国力做长久抗秦之谋划,仅将此战看作一战之战,则楚国必步韩赵燕魏之路!而若做长久鏖战预谋,则粮草辎重远远不足!此乃大将军之意,末将言尽于此。”
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青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近三更。年青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建立了幕府。汝阴地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力,扼守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嫡长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次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