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8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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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者,赵高对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预料,赵高所敦请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愿,岂非天意哉!在这片刻之间,李斯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对姚贾提起的宫闱黑幕。那时,李斯从另外一个路径揣摩赵高——封存遗诏不发,以谋个人晋身之阶,奸佞之心可见!如今,赵高敦请自己先行开启遗诏,这便是一心一意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内心评判是:这才是真正的赵高面目,清醒地权衡出目下的权力轴心,并立即紧紧地依附于这个轴心。此时,李斯已经不需要对赵高做出道德的评判。李斯深深地知道:在大政作为中,只有最终的目标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对任何具体作为的是非计较,往往都会诱使当事者偏离最高的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终目标,是坚持始皇帝身后的大秦法治,是确定无疑的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于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无需去计较其琐细行径的正当性。
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径,也疏通了赵高的行为路径。
山月初上时分,赵高将李斯领进了一座守护森严的山洞。赵高说,这便是甘泉宫的符玺事所。李斯曾久为秦王长史,也曾亲掌秦王符玺。其时,天下所谓“李斯用事”,一则是指李斯谋划长策秦王计无不用,二则便是指李斯执掌秦王书房政务并符玺事所。符玺者,兵符印玺也。符玺事所者,昔日秦王兵符印鉴,今日皇帝兵符印玺之存放密室也。任何兵力调动,都得从这里由君王颁发兵符;任何王书诏书发出,都得从这里加盖印玺。是故,符玺事所历来是皇室命脉所在,是最为机密的重地。虽则如此,然就职事而言,帝国时期的符玺事所并未成为独立的大臣官署,既非九卿之一,也非独立散官,而只是郎中令属下的一个属官署。从秦王嬴政到始皇帝时期,执掌符玺事所的大臣先后有三人:王绾、李斯、蒙毅。赵高目下执掌符玺事所,只是在蒙毅离开大巡狩行营后的暂领而已。论资望,李斯是内廷大臣的老资格,丝毫不担心赵高在遗诏封存上故弄玄虚。饶是如此,李斯却没有在这甘泉宫住过,更没有进出过甘泉宫的符玺事所,不知这甘泉宫符玺事所竟设在如此坚固深邃的洞窟之中,心头委实有几分惊讶。
“天字一号铜箱。”一进洞窟,赵高吩咐了一声。
洞壁两侧虽有油灯,两名白发书吏还是举着火把,从洞窟深处抬出了一只带印白帛封口的沉重的铜箱。铜箱在中央石案前摆好,赵高从腰间皮盒掏出了一把铜钥匙,恭敬地双手捧给了李斯。虽未进过这甘泉宫石窟的符玺事所,然李斯对王室皇室的符玺封存格式还是再熟悉不过,瞄得一眼,便知这是极少启用的至密金匮。古人所谓的周公金匮藏书,便是此等白帛封存的大铜箱(匮)。依照法度,此等金匮非皇帝亲临,或大臣奉皇帝诏书,任何人不得开启。今日,赵高将始皇帝遗诏封存于如此金匮,李斯立即看透了赵高心思:任何人都无论如何不能说赵高做得不对,然任何人也都无法开启此匮,除非赵高愿意听命;因为,皇帝不在了,任何人都不会有皇帝诏书,而赵高却可以任意说出皇帝如何遗嘱此匮开启之法,可以任意拒绝自己想拒绝的任何人开启金匮。当然,赵高若想拒绝李斯,只怕李斯会同大臣议决开启遗诏,也得大费一番周折。当此情势,赵高自请李斯开启金匮,且拱手将钥匙奉送,宁非天意哉!李斯清楚地知道,纵然大臣奉诏而来,打开金匮还得符玺事所之执掌官员。因为,此等金匮有十余种锁法开法,任谁也难以准确地预知目下金匮是何种开法。执掌吏员捧上钥匙,乃皇帝亲临的一种最高礼仪而已,并非要皇帝亲自开启。而今,赵高对自己已经表示了最高的敬奉,李斯足矣!
“中车府令兼领符玺,有劳了。”李斯破例地一拱手。
“在下愿为丞相效劳。”赵高最充分地表现出内廷下属的恭敬。
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盖着皇帝印玺的两道白帛,小心翼翼地反复旋转钥匙打开了金匮,又小心翼翼地拿去了三层丝锦铜板,好容易显出了一方黑亮亮的木匣,赵高这才对李斯肃然一躬:“丞相起诏。”李斯熟知此中关节,对着金匮深深一躬,长长一声吟诵:“臣李斯起诏——!”双手恭敬地伸入金匮,捧起黑亮亮木匣出了金匮,放置到了金匮旁的石案上,又对赵高一拱手:“烦请中车府令代劳。”赵高上前对黑匣深深一躬,啪地一掌打上木匣,厚厚的木盖便“嘭”的一声弹开。赵高又对李斯一拱手:“丞相启诏。”李斯明白,这个“启”不同于那个“起”,立即一步上前,一眼瞄去,心头悚然一惊——一卷渗透着斑斑血迹的羊皮纸静静地蜷伏着,弥漫出二片肃杀之气!
“陛下!老臣来也……”李斯陡然哽咽了。
“丞相秉承陛下遗愿,启诏无愧!”赵高赳赳高声。
电光石火之间,李斯的精神转换了,李斯不再是未奉顾命的大臣,李斯变成了谋划长策而从来与始皇帝同道同心的帝国栋梁。如此李斯,启诏何愧哉!心思飞动间,李斯捧出了那卷血迹斑斑的羊皮纸,簌簌展开在眼前——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陛下——!”李斯痛彻心脾地长哭一声,颓然软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倏忽醒来,望着摇曳的灯光,李斯恍惚若在梦中:“这是何处?老夫如何,如何不在行辕?”旁边一个身影立即凑了过来,殷切低声道:“丞相,在下私请丞相入符玺事所。丞相无断,在下不敢送回丞相。”刹那之间一个激灵,李斯的神志恢复了。李斯双手一撑霍然坐起道:“赵高,屏退左右。”赵高一声答应,偌大的洞窟顿时没有了人声。李斯从军榻起身站地,这才看见洞窟中已经安置好了长谈的所有必备之物。石案上饭食具备,除了没有酒,该有的全都有了;石案两厢各有坐席,坐席旁连浸在铜盆清水中的面巾都备好了。李斯一句话没说,刚要抬步走过去,赵高已经绞好面巾双手递了过来。李斯接过冰凉的面巾狠狠在脸上揉搓了一番,一把将面巾摔进了铜盆,板着脸道:“中车府令何以教李斯?说。”赵高肃然一躬道:“丞相错解矣!原是赵高宁担风险而就教丞相,焉有赵高胁迫丞相之理?赵高纵无长策大谋,亦知陛下之大业延续在于丞相。赵高唯求丞相指点,岂有他哉!”
“中车府令,难矣哉!”良久默然,李斯长叹了一声。
“敢问丞相,难在何处?”
“遗诏语焉不明,更未涉及大政长策……”李斯艰难地沉吟着,“再说,此诏显是陛下草诏,只写下了最要紧的事,也还没写完……老夫久为长史,熟知陛下草诏惯例:寻常只写下最当紧的话,然后交由老夫或相关大臣增补修式,定为完整诏书,而后印鉴发出。如此草诏断句,更兼尚是残诏,连受诏之人也未写明……”
“丞相是说,此等诏书不宜发出?”
“中车府令揣测过分,老夫并无此意!”
“丞相,在下以为不然。”沉默一阵,赵高突然开口了。
“愿闻高见。”李斯很是冷漠。
“如此草诏残诏,尽可以完整诏书代之。”赵高的目光炯炯发亮,“毕竟,陛下从未发出过无程式的半截诏书。更有一处,这道残诏无人知晓。沙丘宫之夜风雨大作时,在下将此残诏连同皇帝符玺,曾交少皇子胡亥看护,直到甘泉宫才归了符玺事所。如此,在下以为:皇帝遗诏如何,定于丞相与赵高之口耳。丞相以为如何?”
“赵高安得亡国之言!非人臣所当议也!”李斯勃然变色。
“丞相之言,何其可笑也。”
“正道谋国,有何可笑!”李斯声色俱厉。
“丞相既为大厦栋梁,当此危难之际,不思一力撑持大局,不思弘扬陛下法治大业,却径自迂阔于成规,赵高齿冷也!早知丞相若此,在下何须将丞相请进这符玺事所,何须背负这私启遗诏的灭族大罪?”
“赵高!你欲老夫同罪?”李斯愕然了。
“丞相不纳良言,赵高只有谋划自家退路,无涉丞相。”
“你且说来。”李斯一阵思忖,终于点头了。
“洞外明月在天!赵高欲与丞相协力,定国弘法,岂有他哉!”
“如何定国?如何弘法?方略。”
“丞相明察!”赵高一拱手赳赳高声,“始皇帝陛下已去,然始皇帝陛下开创的大政法治不能去!当今大局之要,是使陛下身后的大秦天下不偏离法治,不偏离陛下与丞相数十年心血浇铸之治国大道!否则,天下便会大乱,山东诸侯便会复辟,一统大秦便会付之东流!唯其如此,拥立二世新帝之根基只有一则:推崇法治,奉行法治!举凡对法治大道疑虑者,举凡对陛下反复辟之长策疑虑者,不能登上二世帝座!”
“中车府令一介内侍,竟有如此见识?”李斯有些惊讶了。
“内侍?”赵高冷冷一笑,“丞相幸勿忘记,赵高也是精通律令的大员之一。否则,陛下何以使赵高为少皇子之师?赵高也是天下大书家之一,否则,何以与丞相同作范书秦篆?最为根本者,丞相幸勿相忘:赵高自幼追随皇帝数十年,出生入死,屡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丞相平心而论,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论功劳才具,赵高何止做到中车府令这般小小职司?说到底,赵高是凭功劳才具,才在雄迈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坚实立足也!功业立身,赵高与丞相一样!”一席话酣畅淋漓,大有久受压抑后的扬眉之象。
“中车府令功劳才具,老夫素无非议。”李斯很淡漠。
“丞相正眼相待,高必粉身以报!”
“大道之言,中车府令并未说完。”李斯淡淡提醒。
“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则法治大道存!”
“老夫几曾有过失位之忧?”
“大势至明,丞相犹口不应心,悲矣哉!”赵高嘭嘭叩着石案,“若按皇帝遗诏,必是扶苏称帝。扶苏称帝,必是蒙恬为相。赵高敢问:其一,丞相与蒙恬,功劳孰大?”
“蒙恬内固国本,外驱胡患,兼筹长策,功过老夫。”
“其二,无怨于天下,丞相孰与蒙恬?”
“政道怨声,尽归老夫,何能与天下尽呼蒙公相比。”
“其三,天赋才具,丞相孰与蒙恬?”
“兵政艺工学诸业,蒙恬兼备,老夫不如。”
“其四,得扶苏之心,丞相孰与蒙恬?”
“蒙恬扶苏,亦师亦友,老夫不能比。”
“其五,谋远不失,丞相孰与蒙恬?”
“不如……足下责之何深也!”李斯有些不耐了。
“以此论之,蒙恬必代丞相总领国政,丞相安得不失位哉!”
“也是一说。”默然有顷,李斯点了点头。
“更有甚者,扶苏即位,丞相必有灭族之祸。”
“赵高!岂有此理!”李斯愤然拍案。
“丞相无须气恼,且听在下肺腑之言。”赵高深深一躬,殷殷看着李斯痛切言道,“始皇帝陛下千古伟业,然也有暴政之名。若扶苏蒙恬当国,为息民怨,必得为始皇帝暴政开脱。这只替罪羊,会是何人?自然,只能是丞相了。丞相且自思忖:天下皆知,李斯主行郡县制,开罪于可以封建诸侯之贵胄功臣;李斯主张焚书,开罪于华夏文明;李斯主张坑儒,开罪于天下儒生;而举凡刑杀大政,丞相莫不预为谋划,可说件件皆是丞相首倡。如此,天下凡恨秦政者,必先恨丞相也。其时,扶苏蒙恬杀丞相以谢天下,朝野必拍手称快。以蒙恬之谋略深远,以扶苏之顺乎民意,焉能不如此作为哉!”
“大道尽忠,夫复何憾?”李斯的额头渗出了晶亮的汗珠。
“丞相何其迂阔也!”赵高痛彻心脾,“那时只怕是千夫所指,国人唾骂。普天之下,谁会认丞相作忠臣,谁会认丞相为国士?”
“中车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辞色强硬了。
“先发制人。”赵高淡淡四个字。
“请道其详。”
“改定遗诏,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惊得张口结舌了。
“丞相唯知扶苏,不知胡亥也。”赵高正色道,“虽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选定与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于丞相之公主儿媳们对胡亥多有微词,而丞相信以为真也。在下就实而论,少皇子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拙于口,尽礼敬士;始皇帝之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为嗣,可以继位。恳请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赵高再次扑拜于地,连连叩首。
“你敢反位拥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遗诏!”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贵圣?”
“老夫贵为圣人?赵高宁非痴人说梦哉!”李斯喟然一叹,继而不无凄凉地长笑一阵,泪水不期然弥漫了满脸,“李斯者,上蔡闾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国,总领秦政,封为通侯,子孙皆尊位厚禄,人臣极致,李斯宁负大秦,宁负始皇帝哉!足下勿复言,否则,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赵高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却更是殷切了,“天地荣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见之晚也!”
“赵高,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也!”李斯痛楚地一叹,“古往今来,变更储君者无不是邦国危难,宗庙不血食。李斯非乱命之臣,此等主张安足为谋!”
“丞相差矣!”赵高也是同样地痛心疾首,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势清楚不过:胡亥为君,必听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长有封侯而世世称孤,享乔松之寿而具孔墨之智。舍此不从,则祸及子孙,宁不寒心哉!谚云,善者因祸为福。丞相,何以处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叹老泪纵横,“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认命哉!”
“丞相明断!……”赵高一声哽咽,扑拜于地。
……
天将破晓,李斯才走出了符玺事所的谷口。
手扶长剑踽踽独行,李斯不知不觉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雾弥漫,曙色迷离,身边飞动着怪异的五光十色的流云,李斯恍若飘进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与赵高密会竟夜,结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赵高之臣服也。毕竟,赵高数十年宫廷生涯,资望既深,功劳既大,与闻机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后大局并攀登功业顶峰,没有此人协力,任何事都将是棘手的。这一期望实现得很是顺利,赵高从一开始便做出了只有对皇帝才具有的忠顺与臣服,其种种谦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种获得敌手敬畏之后的深切满足。然则,李斯没有料到,赵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后提出的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为条件的。始皇帝二十余子,李斯与几位重臣也不是没有在心目中排列过二世人选,尤其在扶苏与始皇帝发生政见冲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没有进入过李斯的视界,也没有进入任何大臣的视界。一个历来被皇子公主与皇族大员以及知情重臣们视为不堪正道的懵懂儿,以皇子之身给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觉得不堪,况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还有正道么?李斯纵然不拥立扶苏,也当认真遴选一位颇具人望的皇子出来,如何轮得到胡亥